界面新聞記者 | 林子人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接吻應(yīng)當是人們表達愛意最直接、最可見的行為之一,但人類學(xué)家普遍認為,接吻習慣其實是后天習得的。加拿大人類學(xué)家馬塞爾·達內(nèi)西(Marcel Danesi)在《吻的歷史》一書中提出,直到19世紀西方世界的性革命出現(xiàn)后,作為自由戀愛象征的吻,才乘著流行文化的東風傳播到世界各地,形塑現(xiàn)代人對浪漫愛情的認知。在中國語境內(nèi),有一種觀點長期流行,即接吻是一種“西方舶來品”。1990年,《工人日報》還在告誡讀者:由西方引進中國的接吻習俗是種“粗野行為”。
所以,古代中國人就不接吻了嗎?獨立學(xué)者胡文輝在刻石、繪畫、詩詞、小說中尋找例證,在《接吻的中國史》一書中對這個問題進行了一番有趣的探討。他得出的結(jié)論是,古代中國人和日本人并非毫無接吻的概念,只不過吻長期被認為是性愛的一部分,難登大雅之堂。而西方經(jīng)歷了從宗教時代到世俗時代的變遷,吻最終定型為戀愛之吻,被納入了日常生活的范圍,成為了一種公開、健康甚至可炫耀的行為。西風東漸后,西方人的這一觀念影響到了東亞地區(qū),接吻在日常生活中越來越常見。
從《易經(jīng)》咸卦到明清小說:古代中國人的接吻
胡文輝認為,先秦以前的文獻中唯有一條或許與接吻有關(guān),那就是《易經(jīng)》咸卦的爻辭:
咸:亨。利貞。取女吉。
初六 咸其拇。
六二 咸其腓。兇。居吉。
九三 咸其股,執(zhí)其隨。往吝。
九四 貞吉?;谕觥c裤客鶃?,朋從爾思。
九五 咸其脢。無悔。
上六 咸其輔頰舌。
不難發(fā)現(xiàn),咸卦爻辭遵循“咸其X”的固定句式,“X”皆指向人體的某個部分,位置自下而上,分別為足大趾(拇)、腿肚(腓)、大腿(股)、脊背肉(脢)、頰骨(輔)、舌。由于“取女吉”的話,古人將咸卦的寓意理解為男女問題,“咸”長期被認為是“交感、感應(yīng)”的意思。胡文輝對“咸”提出了一個新解,他認為,“咸,感也”的訓(xùn)解應(yīng)該從通假角度理解,關(guān)于“感”的含義,《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麕》中有一用例: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尨也吠。
這句詩翻譯成現(xiàn)代文就是:慢慢脫我的衣裙,別碰我的腰帶,別讓狗叫起來。這里的“感”通“撼”,為動、碰或弄之類的意思。胡文輝認為,《詩經(jīng)》里的這個“感”可以用來解釋《易經(jīng)》的“咸”,這樣咸卦爻辭的字面意思就變成了性愛中的一系列動作,而“咸其輔頰舌”指的就是接吻。
但這到底只是一種推測,古代中國人是否接吻要依靠考古資料坐實。胡文輝從漢代畫像石中找到了不少證據(jù)。其中一個特別有趣的例子援引自武利華《漢畫像石“秘戲圖”研究》中的發(fā)現(xiàn),徐州出土、現(xiàn)藏于徐州漢代畫像石館的一塊漢墓畫像石刻畫了這樣一個場景:兩個人并肩依靠,人臉正面向外,但為了表現(xiàn)兩人接吻,他們的唇部或舌頭被畫在了臉側(cè),這一完全違反透視規(guī)則的創(chuàng)作手法讓人不免聯(lián)想起畢加索的立體主義畫作。
此類造型的畫像石長期被學(xué)者歸為表示性愛的“秘戲圖”,與房中術(shù)相連,歷代房中術(shù)的記載中也確有接吻的描述。在《素女經(jīng)》《玄女經(jīng)》《玉房秘訣》《玉房指要》《洞玄子》等書中,都有“嗚口嗍舌”等描述親吻的詞語出現(xiàn)。根據(jù)房中術(shù)著述和畫像石對接吻的描繪,胡文輝得出了兩個結(jié)論:第一,在古代中國,接吻的確存在,但它是性行為的一部分,只限于在私密狀態(tài)下進行;第二,古代中國人之所以重視親吻,經(jīng)常是為了采陰補氣,以達到養(yǎng)生的效果。
至明清時期,一些通俗小說也對接吻多有描述。事實上,“接吻”一詞正是從明清小說中出現(xiàn)的,而非一些學(xué)者所認為的,由英語意譯或通過日語引入國內(nèi)。舉例如下:
《聊齋志異·鬼津》“便與接唇”
《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接唇”
《閱微草堂筆記·灤陽續(xù)錄》“接唇狎戲”
《聊齋志異·姣娜》“又接吻而呵之”
《聊齋志異·蕭七》“近接其吻”“吻已接矣”
除此之外,明清白話小說中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做個呂字”——用作接吻的委婉語。錢鐘書在論文《一節(jié)歷史掌故、一個宗教寓言、一篇小說》中提到一句:“……正是《清平山堂話本·刎頸鴛鴦會》和明清白話小說里所謂‘做個呂字’。”所謂“做個呂字”,取“呂”的字形,暗示口口相對親吻。胡文輝通過電子檢索,在明清小說中搜到了不下十例“做個呂字”的說法。
西風東漸:接吻如何成為浪漫愛的象征
在胡文輝看來,雖然不能說中國人在接觸西方文化之前對接吻一無所知,但如今流行的接吻觀念的確有其西方基督教的特殊背景?!杜f約·雅歌》中云:“愿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甜美。”鑒于《圣經(jīng)》在西方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圣經(jīng)》中既有接吻的相關(guān)描寫,接吻也因之有了一重信仰的外衣,有了神授的“合法性”。在基督教的信仰制度中,接吻成為了一種神圣化、禮儀化的公眾行為,比如婚禮上親吻新娘的習俗。
而隨著封建時代、教會時代的崩解,西方社會進入近代,接吻的禮儀意味逐漸淡化,戀愛意味逐漸增加,禮儀之吻完全過渡到了戀愛之吻。與此同時,由宗教背景造成的公開接吻習俗一直延續(xù)下來,于是,在西方社會,接吻一直是一種可以公開示人的行為,帶有單純性和公開性。
晚清以來,中國人開始睜眼看世界,在“數(shù)千年未見之變局”中接觸到西方文化。一些走出國門的晚清人注意到了西方人會在公共場合親吻的“怪事”。張德彝(1847-1918)在1871年(同治十年)游歷法國時就觀察到:
“見樓下經(jīng)過一車,內(nèi)坐一男一女。正馳騁間,女扶男腿,男捧女腮,大笑親吻,殊向(欠?)雅相,亦風俗使然也。”(《西學(xué)東漸記·游美洲日記·隨使法國記·蘇格蘭游學(xué)指南》)
到了1930年代,即使是沒有走出國門的國人也不難通過間接介紹了解西方人的親吻習俗。《北洋畫報》于1936年刊登署名左右的作品《時事雜詠·接吻節(jié)》,在該詩序言中,作者介紹了羅馬尼亞和美國民間的接吻節(jié)風俗,并在三首詩中抒發(fā)感想。最后一首詩的最后一句為“莫是聊齋老居士,醉心歐化已多時”,在社會與文化轉(zhuǎn)型期出現(xiàn)的某種微妙文化心理昭然若揭。
1949年后,接吻被貶斥為西方“文化侵略”,一種“資產(chǎn)階級生活情調(diào)”,在公共生活中近乎絕跡,而它的歸來也被認為是改革開放的重要標志之一。黃祖模導(dǎo)演的《廬山戀》(1980)被認為是中國當代的第一部吻戲,上映后引起了全國轟動。根據(jù)胡文輝的考證,滕文驥、吳天明合作導(dǎo)演的《生活的顫音》(1979)其實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吻戲的作品,但它的影響力遠不及《廬山戀》。但在這兩部電影中,親吻都只是蜻蜓點水的、“做個呂字”式的親吻。有傳聞?wù)f,《生活的顫音》男女主角在拍攝吻戲時都在嘴唇上貼了透明薄膜。
在日本,吻戲也曾長期遭到審查。日本電影史學(xué)者佐藤忠男表示,“在太平洋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前,西方電影中所有的接吻鏡頭都會被國家的審查機構(gòu)剪掉。”二戰(zhàn)后,美國人在占領(lǐng)日本的同時開始推行西方文化,包括讓接吻“公開化”。1946年上映的《二十歲的青春》中出現(xiàn)了兩個接吻的鏡頭,成為“日本第一部接吻電影”。我們或許也難以忘記,《天堂電影院》中的那個感人的結(jié)尾:主人公多多數(shù)十年后重返故鄉(xiāng)西西里島,發(fā)現(xiàn)了已故的電影放映員艾費多給他留下的禮物——歷年被剪掉的所有接吻鏡頭,都剪輯到了一起。
“在接吻問題上,全球化已是一個事實,無關(guān)乎自由主義或新左派。西洋式的接吻已無遠弗屆,一統(tǒng)天下。”胡文輝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