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據(jù)企鵝蘭登書屋,美國普利策獎得主科馬克·麥卡錫 (Cormac McCarthy)于當(dāng)?shù)貢r間6月13日本周二在新墨西哥州圣達(dá)菲的家中自然去世,享年89歲。
科馬克·麥卡錫的早期作品普遍獲得了正面的評價,但在商業(yè)上并不成功?!堆游缇€》(1985)是他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在《紐約時報》評選的“過去25年美國最佳小說”中名列第三。描寫美國西部牛仔哀歌的“邊境三部曲”的第一本《天下駿馬》(1992)就引起圖書界的轟動,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和國家書評獎。在該系列第三本《平原上的城市》(1998)中,科馬克·麥卡錫寫道:“每一個人的死,都是對其他人的死的替代和推延。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沒人不害怕。唯有對那代替我們先死的人的愛,可以稍微減緩我們對死的畏懼?!?/p>
他的《老無所依》(2005)講述了德克薩斯州沙漠偏遠(yuǎn)地區(qū)毒品交易失誤的故事,被科恩兄弟改編為電影。這部電影贏得了四項奧斯卡獎,包括最佳影片獎?!堕L路》(2006)則獲得了享有盛譽(yù)的普利策小說獎。
人們常常將麥卡錫與威廉·福克納相提并論,因為他的小說也有著廣闊的舊約風(fēng)格和鄉(xiāng)村背景,而且主題和??思{一樣凄涼而暴力。在他的作品中,流浪者、小偷、妓女等角色出現(xiàn)在荒涼而令人生畏的破敗邊境,所有人都無法逃避出生之前就注定的命運(yùn)。
我們應(yīng)該如何理解麥卡錫的作品及其文學(xué)流派?讓我們跟隨青年翻譯家、書評人陳以侃進(jìn)入麥卡錫的小說世界。
《科馬克·麥卡錫:往最可怕的地方去想象》
(節(jié)選自《在別人的句子里》)
文 | 陳以侃
讀書從來不是讀一本書本身。讀書是我們回應(yīng)一本書吸引在自己周圍的那個場。麥卡錫一字未曾讀過的時候,每回聽人提起他,都是驚悚的憧憬;就好像我終將被他打亂重塑,只是時間早晚。有個劍橋的學(xué)者叫羅伯特·麥克法倫,選在世最好的旅行作家很多人會第一個想到他,采訪被問到別人哪本書他最希望是自己寫的,麥克法倫選了三本,其中一本居然是《血色子午線》,說“沒有一本書能像它一樣重新搭建你的腦神經(jīng)”。尼克·霍恩比之前在Believer雜志開過一個月度專欄,寫他每月買了什么書,看了什么書,我一直宣稱他在那個專欄里描繪的閱讀姿態(tài)就是我看書的教義。Believer雜志的讀者把《長路》投成2006年最佳小說,霍恩比從善如流,然后在那個月的報告里寫他的麥卡錫體驗。
《長路》寫的是某個沒有具體說明的末日災(zāi)難,把世界抹成了一片滿目瘡痍的灰色荒原;空中常分不清是粉塵還是雨點抽打在臉上,一對父子就沿著某條模糊的“長路”一心朝著南方和大海走去,也沒有什么證據(jù),就相信著那里會更適宜生存。食物是稀罕的,雖然父親的槍里一開始裝著兩顆子彈,但幾乎每次遇見其他人類都是死里逃生,就像父親的記憶里孩子母親自殺前跟他說的:“……我們都知道我和孩子會被強(qiáng)奸,被殺死,然后被吃掉;你只是不愿面對這個事實而已?!被舳鞅仁沁@樣寫的:“《長路》很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讓人痛苦的一本書;而天曉得這個頭銜有多少個有力的爭奪者?!边€有:“那個父親大部分時間都在考慮要不要把最后一顆子彈用在兒子身上?!阶詈竽阆M炎詈竽穷w子彈用在你身上,因為那個兒子說到底是虛構(gòu)的,而你是真的在受苦?!?/p>
后來,終于讀了麥卡錫,卻發(fā)現(xiàn)在這個“正典”作家上,我的體會跟我最服膺的兩位讀者迥然相異,這是很難接受的事;我倒寧可相信是我性情中深藏某種扭曲和變態(tài),無傷大雅。當(dāng)然,還有一種可能,是我一直在抵抗著預(yù)期之中麥卡錫給我的沖擊,矯枉過正,只是簡簡單單讀錯了而已。但不管如何,對麥卡錫的解讀一片嘈雜喧嚷,我只能盡力講清楚在我聽來最清脆的那一個響聲,就是他的純真。拿那本《長路》來說,簡直就是他不可自拔地沉溺在父子情的溫馨之中。周遭的生無可戀讓這種彼此依靠更為動人,自然不用多解釋一句,但在書里麥卡錫把父子間的溫情寫得如此真切,豈止暖心,簡直在那蒼涼到刺骨的背景前咝咝作響。這件事麥卡錫自己就坦白過。他幾乎從來不聊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不過他很多閱讀筆記和手稿收在得克薩斯的一所大學(xué)里,已經(jīng)有學(xué)者在上面下了很多讓人豁然開朗的功夫),但他認(rèn)真說過《長路》是怎么開始寫的;是他有一年跟自己六十多歲生的小兒子一起住在旅店,半夜他一個人望著窗外,想的是,再過幾十年世界和他自己都完蛋了,小孩怎么辦。讀《長路》用不了多久,就有一條閱讀體會不管你怎么閃避都會被它摟住,就是:這十歲小孩也太好帶了。每兩三頁都有父子談心,聊的是殺人吃人的事,但每每最后用“okay? ”“Okay.”結(jié)尾,這兩聲okay中包含的默契和體諒,簡直讓我覺得,麥卡錫不僅把慘寫到了頭,他還寫出了能和十歲孩子聊出的最好的天。《長路》里有一場廣為傳頌的戲,就是父親從廢墟里挖出一罐可口可樂,知道兒子從沒聽說過這種東西,把拉環(huán)拉開遞過去,說:“這是你的,好好享受吧?!眱鹤用蛄藥卓冢且职忠黄鸷?,這一方面當(dāng)然感人肺腑,但回想起來,我們當(dāng)時已經(jīng)那么喜歡這個小孩,他真要自顧自喝完,我們反倒會覺得意外了。
然后就要說到《血色子午線》,順著話頭說它表現(xiàn)的是麥卡錫真摯地信任著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愛有點牽強(qiáng)——說早了——畢竟,在現(xiàn)代英美文學(xué)殿堂級的作品中,把《血色》的兇殘暴力減半,大概它還是最兇殘暴力的一部;把這本書的道德評判翻倍,很可能依然是它最感受不到什么道德感。這回謠言居然是真的;它血腥得太前赴后繼,沉浸了幾十頁之后再看一集《冰風(fēng)暴》或者《漢尼拔》這樣的美劇,都覺得跟《唐頓莊園》差不多?!堆游缇€》的故事發(fā)生在十九世紀(jì)四五十年代的美墨邊境,有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小說就叫他“小孩”(the kid),從田納西的家里逃出來,加入了一個燒殺擄掠的隊伍,被土著“科曼切人”幾乎殺光。然后他又加入另一隊“頭皮獵人”,幫墨西哥村鎮(zhèn)殺土著,用割下的頭皮領(lǐng)賞金。于是故事便大致由騎馬和殺人這兩項主要活動構(gòu)成,一句典型的輕描淡寫的敘事是這樣:“三天之后,他們遇到一隊和平的提瓦人扎營在河邊,盡數(shù)屠戮?!庇⑽慕小癮nd slaughter them every soul”。
……
麥卡錫的底子是我們籠統(tǒng)稱作“南方哥特”的文學(xué)門派。他的前四本小說,尤其前三本,幾乎是在刻意模仿??思{,用對怪怖的著迷延伸著一個個長句。第一本《果園看守人》,講的是一個男孩的父親被殺,尸體就在果園的一個坑里。果園看守人,還有一個在自衛(wèi)中失手錯殺那個父親的走私犯,都不知道尸體就是孩子的父親,小說講的是這兩人就像代理父親一樣如何教養(yǎng)這個孩子。第二本《外面的黑暗》(Outer Dark),講的是姐弟亂倫生下一個孩子,把孩子丟棄在森林里,結(jié)果女的一本書都在找孩子,男的一本書都在躲避一個如惡魔般的三人組對他的懲罰。第三本《上帝的孩子》講的是一個男人一點點墜入心魔,殺了女人藏在山洞里滿足自己的戀尸癖。
麥卡錫是在田納西長大的,之后為了調(diào)研和寫作《血色子午線》,去了得克薩斯,《血色》寫完了之后,就留在那里,出了三本關(guān)于西部的小說,稱為“邊境三部曲”,成了暢銷書作家,但在那之前,包括《血色》在內(nèi),他的書從來都沒有賣過五千本。所以他的小說生涯在《血色子午線》是個轉(zhuǎn)折,把那種在南方幾乎要得幽閉恐懼的能量在荒野上釋放出來(“邊境三部曲”確實輕盈得迷人——誰不愛看英雄少年在草原上騎馬),文風(fēng)也從福克納一點點變得海明威——但是,麥卡錫對心魔的迷戀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的南方。
那個南方是什么樣的呢?1957年,??思{有一部舞臺劇在倫敦演出,英國劇作家肯尼斯·泰南(Kenneth Tynan)的劇評里半開玩笑給它補(bǔ)了一個尾聲:
好了,朋友們,故事大致就是這樣,在密西西比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里,杰弗遜小城又這樣過了一天。也沒發(fā)生什么事。幾個人被強(qiáng)奸了,還有幾顆牙齒被踢下來。那些古老的星辰依然在上面很遠(yuǎn)的地方循著古老的天道不停交錯,而我們則什么也做不了?,F(xiàn)在很安靜了。這兒的鄉(xiāng)親們上床都很早,說的是那些還能動彈的。停尸房后面幾個年輕人正烤著黑鬼,每個城里都有夜貓子吧,很快他們也會像所有人那樣鉆進(jìn)被窩的。那個莊園的大房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甚至聽不到電圍欄的嗡嗡聲,因為昨晚一個醉鬼撞了上去,把整個圍欄撞短路了。這,朋友們,就是福克納先生生活的地方。
當(dāng)然這是帶著嘲諷的戲仿,但這段話里泰南很好地把握住了一種對比:用無動于衷的極簡筆墨寫暴行和不幸,把詩意留給星空。至少在我看來,這就很“血色子午線”。誰也說不清為什么“南方寫作”大白天見鬼好像是一種全球現(xiàn)象;或許濕氣真的能腐蝕靈魂?!澳戏绞且环N腐敗而充滿魅力的存在。”這是蘇童的話。很多年前我在圖書館里讀了一本書,蘇童選的《影響了我的二十篇小說》,是我第一次讀??思{和麥卡勒斯,序言里蘇童花了很大篇幅講美國的“南方哥特”如何影響了他。但南方和南方之間的一些本質(zhì)差別卻讓這種相通更顯詭秘,比如要寫共和國前的姑蘇煙雨,就很難參考美國南方的一種根本氣質(zhì):虔誠。美國“南方哥特”另一個標(biāo)桿人物弗蘭納里·奧康納——甚至可以換個聽上去更妖魔化一些的標(biāo)簽“南方怪怖”——也是在1957年,提過這樣一個說法:她說有些人說篤信基督教的教義對作家是種制約,這實在是大錯特錯:“實際上,這給了講故事的人一種觀察的自由。那套規(guī)則不是限制他在世界中能見到什么,它對寫作最重要的影響是保證作家尊重神秘……作家因此成了對怪誕、變態(tài)和不可接受的事物最敏銳的人?!?/p>
讀奧康納,有時候你的確感覺她不可動搖的信仰幾乎是縱容了她折磨自己的角色,從而也間接折磨了讀者,因為她始終相信心靈上的寄托會穿越肉身的苦難,變得更為堅韌。麥卡錫成長過程中跟奧康納一樣,是一個天主教徒(我們不要忘了最大牌的天主教小說家格雷厄姆·格林,他有的小說能生不如死到什么程度);當(dāng)然從麥卡錫的小說來看,基督教傳統(tǒng)意義上一個全知全善的神是沒有了,但那種信念并沒有消失,而是熔成一種渾濁、無形的東西,彌漫、浸潤一切。邪惡依然是一種考驗,看生命這么松脆的形態(tài)能否在考驗中露出一些不可磨滅的東西。
比如“邊境三部曲”的第一部《天下駿馬》里,因為大家都喜歡馬,這種深埋的萬惡不侵的東西甚至可以是一種抽象的“馬之為馬”:“終于他在自己夢中發(fā)現(xiàn),馬心中的秩序更為耐久,因為它寫在一個雨水無法抹去的地方。”但麥卡錫作品中更常見的,是把一種神圣的人性和“火”的意象聯(lián)系起來,有時甚至表達(dá)得肆無忌憚。比如《血色子午線》傳奇的“尾聲”,只有一頁,寫了一個跟前文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小孩”剛剛很可能已經(jīng)為自己最后不服法官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平原上沿著一條由地洞連成的線路不斷前行,而他帶著一個設(shè)備,可以在每個洞的石頭里“鑿出上帝早就放在里面的火”。暗無天日了一整本書,這結(jié)尾一比,昂揚(yáng)地仿佛用“他們就此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土地”上落幕?!独蠠o所依》是那種交叉章節(jié)的形式,主線是變態(tài)一路殺人,然后用一個老警察的內(nèi)心獨(dú)白穿插其中。上來第一章就是老警察想:當(dāng)警察是不能怕死的,怕死對方一眼就看得出來;但他就擔(dān)心,自己暴露在邪惡之中太久,是把“靈魂置于險地”。然后他就追了一本書的殺人魔,在最后一章,想起了自己死了很久的父親(而且老頭還正好是個馬販子),他說他經(jīng)常做兩個夢,一個很莫名,就在某個鎮(zhèn)子上父親塞給他一些錢,第二個夢,也是全書的最后幾句話,皓月冷千山,他和父親一起在雪中騎馬,父親就像以前的人那樣在牛角里藏著火。他說他知道父親趕到前頭去,是要在那片黑暗和寒冷中燃起火焰。
最后,說回到《長路》,孩子反復(fù)跟父親確認(rèn)他們是“護(hù)送火焰的人”,簡直讓人聽到臉紅。當(dāng)然,這個說法很可能是父親杜撰出來哄孩子的,但也因此更證明了人與人之間彼此編造故事能有多純粹的力量,于是孩子相信了他們“是好人”,父親也因為孩子而感到活下去仿佛是有意義的。麥卡錫1965年出版《果園看守人》以來,能檢索出的采訪不超過五六個,誰也沒有料到他2007年第一次答應(yīng)上電視居然是接受奧普拉的邀請,后者問他,讀完《長路》最應(yīng)該從中帶走什么?麥卡錫說:“就我們應(yīng)該更在意各種東西,關(guān)心他人。生活還是不錯的,雖然有時候看起來糟糕。我們應(yīng)該更體會它的好,更感恩?!彼谄渌胤竭€說過:《長路》那個毀滅世界的災(zāi)難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怎么辦。其實這本書就是父母的一個噩夢,而麥卡錫的很多小說也就是這樣,給自己一個挑戰(zhàn),往最可怕的地方去想象,但即使走到了最深最黑暗的地方,他還是會很大度地跟自己認(rèn)輸,說仿佛若有火光。
本文書摘部分節(jié)選自《在別人的句子里》“科馬克·麥卡錫 CORMAC MCCARTHY”,較原文有刪改,經(jīng)作者與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