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在今天，關(guān)于宋朝的故事深受歡迎。不論是《清平樂》等以宋朝為背景的電視劇，還是關(guān)于宋史的通俗讀物，總能獲得大量關(guān)注和討論。對于歷史學界來說，“弘揚宋代”和“宋粉”這樣的說法意味著什么？在宋史知識的普及上，市面上現(xiàn)有的通俗讀物存在著哪些“反歷史”或“非歷史”的問題？

在日前舉辦的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教授張邦煒的《兩宋王朝史》《宋代皇親與政治》的新書座談會上，張邦煒以及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虞云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鄧小南、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包偉民、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李華瑞、中山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曹家齊、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趙冬梅圍繞著宋朝的火爆展開了一場對話。

從學術(shù)角度看，吳鉤的寫作內(nèi)容是“非歷史”“反歷史”的

在這一波宋史熱潮中，吳鉤是受眾非常廣泛的一位作者。今年出版通俗讀物《法度與人心》的趙冬梅說，自己的作品銷量和吳鉤相比還“差得遠”，在網(wǎng)絡(luò)上與吳鉤的影響力相比“差得不是一點半點”。但她評價說，吳鉤是專業(yè)寫作者，把全部精力投入寫作，還會積極和讀者交流，其影響力是學界應該承認的。但在學術(shù)方面，包偉民提出了批評，“吳鉤不能說是全錯，但是很多問題是錯誤的?！?/span>

包偉民把吳鉤這樣的作者稱為“專業(yè)寫手”，有很多學生曾向他憤怒抗議說：“我們的文章被他（指吳鉤）洗了！”包偉民稱，當時他寬慰這些學生說，寫了文章本來就是要進行傳播的，但更大的問題在于，文章拆散后被進行了歪曲原意的引用，且沒有加以任何的解釋，很多學生感覺這種做法把知識歪曲了。在活動現(xiàn)場，包偉民說，學者碰到了這樣一種困境，覺得自己不便直接地和“依靠弘揚宋代文化作為謀生手段”的專業(yè)寫手進行文化上的爭辯。面對這種情況，專業(yè)的歷史研究者能做些什么呢？他認為趙冬梅的寫作就是一種好的例子，“我們應該也來寫一寫，盡量讓讀者喜歡看，不僅傳遞歷史知識，更重要的是要傳遞正確的歷史思維?！?/span>

趙冬梅也表示，從學術(shù)的角度來看，吳鉤的寫作內(nèi)容是“非歷史”“反歷史”的。她承認吳鉤“也會用史料，有引用，也讀學者寫的東西”，但她也看到，吳鉤會把宋朝歷史中看上去非?！艾F(xiàn)代”的事項單獨抽出來，加以放大，最后服務于“宋代是現(xiàn)代的”這個結(jié)論。其實，已故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教授劉子健（James T.C. Liu）的《中國轉(zhuǎn)向內(nèi)在》很早就談到，西方歷史學界很早就有類似的看法，比如美國早期漢學家曾普遍把宋代中國成為“近代初期”，認為出現(xiàn)了歐洲近代前夜的一些特征，但是劉子健并不同意這種觀點。他認為宋朝中被描述為近代化的元素不僅沒有通往近代化，實際上，新儒家文化成為了一種頑固的文化類型，成為后期中國古代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

“宋代確實具有某種modern looking，也就是說有看上去像現(xiàn)代的東西，但那是似是而非的?！壁w冬梅說，問題在于，吳鉤的寫作會抓住“似是”，并且放大這個部分。“如果把歷史中的現(xiàn)象從歷史中抽出來，卻不顧語境，那么這種東西說得越多越錯。”

曾有媒體找趙冬梅為吳鉤的《風雅宋》美言幾句，她當時也同意了，因為《風雅宋》是談物質(zhì)文明的書，她覺得“單個單個地說，不涉及歷史邏輯，不容易出錯”。但是她意識到，吳鉤的其他寫作也是有問題的?！皻v史學有一些根本的東西，對語境的把握、對史料的解讀能力是歷史學的基本訓練?！痹谮w冬梅看來，吳鉤的寫作雖然在材料和閱讀上花了很多功夫，但是他也給寫作者一個啟示——要小心把歷史拆得七零八落的做法，這一做法將導致人們無法了解真實的歷史。

研究者不是“宋粉”，要把宋朝定位為自己的研究對象

張邦煒說，一些歷史作家會把自己定位為“宋粉”，“但是我們研究者不是‘宋粉’，我們把宋朝定位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庇菰茋诮邮懿稍L時一開篇就說“我不是宋粉”，鄧小南認為這是研究者所共有的態(tài)度。包偉民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弘揚宋代”這個詞本身就不對。

“中國道路肯定和傳統(tǒng)文化有關(guān)，但是傳統(tǒng)文化肯定是有優(yōu)勢的地方，也有落后的地方。國學也一樣，不應該是弘揚的對象，而應該是研究的對象。宋代也一樣?！编囆∧显诨顒蝇F(xiàn)場講述了一個經(jīng)歷。有媒體編輯曾經(jīng)找到她談宋史，并告訴她，現(xiàn)在凡是講宋史的書都賣得特別好，能夠賣到20萬冊以上。鄧小南后來發(fā)現(xiàn)，那一期雜志的名字叫“我們?yōu)槭裁磹鬯纬?，她問編輯怎么叫這個名字，“我們對宋朝有愛也有恨，對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可能都這樣”，她向編輯表達抗議，告訴他們不能這么寫。

鄧小南提到，自己曾說“宋代是生于憂患，長于憂患”，但“從來沒有人接這個話茬”，相較之下，虞云國說“宋代在中國各個古代王朝里是相對開明的”，這句話就有很多人愿意接。她分析這背后的原因認為，“某種程度上是因為現(xiàn)在的讀者群、電視劇受眾很多是青年白領(lǐng)，和我們過去觀察宋代的角度不一樣。我們會關(guān)注政治、軍事、經(jīng)濟，現(xiàn)在的人更重視文化、生活、雅致，后者容易引起追求和應和。”鄧小南認為，宋朝熱出現(xiàn)的一部分原因是對當代問題的思考，“過去喜歡漢唐因為能‘打出去’，現(xiàn)在喜歡宋代是因為它有一定的空間?！?/span>

“文化是涵蓋歷史的，但是做史學的要摒棄它?！?/span>李華瑞說，歷史學應該追求“無文化的歷史”，他的一位師兄曾想要從史學角度研究開封民俗，“我說，你這輩子都做不完，因為很多明代的民俗，人們可以往前追溯到宋代，宋代的民俗又可以追溯到更久以前。”他認為，正劇一定要求歷史真實，但如果是演繹，就沒有這個要求，“對文化的熱度不能太在乎，抬到史學的層面?！?/span>李華瑞以高校歷史系名稱舉例說明，史學要和文化分開：“好的大學都叫歷史系、歷史學系，如果哪個學校的歷史系名稱里歷史、文化、旅游加在一塊兒，其實是混亂的?！?/span>

張邦煒作品“正當其時”，“能夠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小圈子里我們都熟，可是專業(yè)從業(yè)者怎么向大眾宣傳我們的歷史觀？”虞云國說，一種類型是趙冬梅在做的工作，有歷史學底蘊同時又更通俗的寫作和演講；另一種就是既在專業(yè)圈子產(chǎn)生影響，也能適應讀者的學術(shù)著作，例如張邦煒的《兩宋王朝史》和《宋代皇親與政治》。

曹家齊說，張邦煒的作品“分寸”感把握得非常好，把宋朝320年的內(nèi)容寫得詳略得當，在取舍上把握得非常見功夫。鄧小南也同意這種觀點：“30萬字把兩宋的歷史進行了大勾勒，還不乏細節(jié)，有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感覺。整體把握很流暢，還能把一些硬核的內(nèi)容一一點破?！辈芗引R還認為，張邦煒的作品在學術(shù)性和通俗性上的分寸把握也很好。“有些作品沒有引文、腳注，會有一些缺憾，但是大量的引文、腳注又只有學者喜歡，圈外人難以接受。但張邦煒的作品有腳注，且文字巧妙。”鄧小南說自己的《祖宗之法》的寫作曾經(jīng)受到過《宋代皇親與政治》的影響，“他的引文非常簡潔，使得材料很親和。”

虞云國早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讀過張邦煒的著作，認為他對宋的宏觀把握相當準確?！八麑λ蔚暮芏喾矫媸浅謨牲c論來看的——既有肯定的一面，也有值得批評的地方。”趙冬梅也發(fā)現(xiàn)，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這十余年期間，學者都在處理大問題，但在今天的學術(shù)界，是不會允許學生用一萬字的篇幅去處理“皇權(quán)政治”的問題的。

李華瑞認為，宋史研究的最大進步是在改革開放到世紀末?！耙驗樵趪鴥?nèi)，宋史在各個斷代史中一直是比較弱的，那個時期大家都在做制度史、經(jīng)濟史，就是要把史實搞清楚?！彼J為21世紀以后是宋史研究的轉(zhuǎn)彎時期，“現(xiàn)在的問題意識比較強，比如宦官、外戚、后妃、宗室，對具體問題很深入，但是大局上卻沒有進步，不能正本清源，對讀者的接受來說是不系統(tǒng)的。”在專題很多、大格局太少的情況下，張邦煒的寫作可以說是很系統(tǒng)的。

“其實每個宋史研究者都有大問題意識，對大局觀有自己的思考，但很多時候只會講不會寫。”曹家齊表示，學術(shù)圈有一套規(guī)矩，很多人寫作時并沒有想過要寫給廣大讀者看。但在宋史如此熱鬧的當下，學者們也會擔心大眾受到吳鉤這類作家的誤導。在這種情況下，他認為，張邦煒作品的再版是“正當其時”的，“能夠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