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林子人
編輯 | 朱潔樹
『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xiàn)聚焦于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沖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迪士尼電影《小美人魚》選角爭議和李彥宏被潑水事件。
迪士尼電影《小美人魚》選角爭議:讓黑人演白人角色是“過度政治正確”嗎?
美國當?shù)貢r間7月3日下午,迪士尼宣布真人電影《小美人魚》的女主角愛麗兒將由美國非裔歌手、演員Halle Bailey擔任。Halle Bailey出生于2000年,以童星身份出道,年僅三歲就參演了《億萬唱詩班》,與姐姐成立名為“Chloe x Halle”的R&B組合,精湛唱功得到了碧昂絲的認可并成為其簽約藝人。該組合于2018年推出首張專輯《The Kids Are Alright》,今年她們作為超級碗中場演出嘉賓獻曲《America the Beautiful》,得到廣泛好評。
這是迪士尼繼2009年動畫電影《公主與青蛙》以來再次以黑人作為女主角,也是迪士尼首次啟用有色人種來扮演一個傳統(tǒng)上由白人女性擔任的角色(值得一提的是,《小美人魚》的選角多樣性不止女主角一例:在《摘金奇緣》(Crazy Rich Asians)中表現(xiàn)突出的亞裔女演員、說唱歌手Awkwafina將為愛麗兒的伙伴海鷗配音)。
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撰稿人Aramide A. Tinubu贊許了這個決定,稱Bailey將打破人們對于黑人的種種偏見,比如黑人的傳統(tǒng)發(fā)型既骯臟又不端莊、黑人不會游泳(長期以來公共泳池施行種族隔離的結果)、黑人女性不適合作為愛慕對象等。另外,她扮演愛麗兒還將終結迪士尼的“同一張臉綜合癥”(Same Face Syndrome)。2015年,Tumblr用戶Every Flavored Beaned發(fā)明了這個詞,指出迪士尼在過去十年的時間里刻畫的女性角色幾乎都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無論是《冰雪奇緣》里的安娜公主還是《魔發(fā)奇緣》中的長發(fā)公主無一不是擁有圓圓的臉蛋、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鼻子——對歐洲人臉型的贊頌和夸張描繪。Bailey將會用她的高顴骨、棕色皮膚和明亮的棕色眼睛打破這一常規(guī)。
Tinubu還指出了這個選角決定對于這個立法保護種族平等的歷史遠遠短于建國史的國家有多么重要:“迪士尼選擇Bailey正好處于好萊塢試圖在多樣性上再進一步的時間節(jié)點,也是整個國家似乎要滑落至一個更具壓迫性時代的時間節(jié)點。Bailey獲得了這個角色,這是一個大膽且新鮮的聲明,希望這將在21世紀的當下為整個娛樂行業(yè)樹立一個先例。”
不出所料的是,《小美人魚》的選角因為膚色問題引發(fā)了論戰(zhàn),許多不滿意的外國網(wǎng)友在Twitter上發(fā)起標簽“這不是我的愛麗兒”(NotMyAriel),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這則消息也引起了幾乎一邊倒的反對聲音,認為這個選角是“毀童年”。對此持反對態(tài)度的網(wǎng)友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原著中的小美人魚是一個“紅發(fā)白膚藍眼”的形象,讓黑人演員去演就是不符合人設。
然而微博用戶@王門門指出,這種對于“原著人設”的過度強調其實是一種迷思。事實是,小美人魚“紅發(fā)白膚藍眼、紫色貝殼胸罩”的形象并非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是好萊塢利用其超高的全球影響力將其他的敘事——無論是安徒生的原著還是在1989年前其他國家翻拍的小美人魚版本——一筆勾銷,讓自己杜撰出來的形象占據(jù)主導地位。
這種文化覆蓋和統(tǒng)治也體現(xiàn)在《阿拉丁》中。18世紀初期,法國學者Antoine Galland首次將阿拉丁的故事引入歐洲。19世紀末期,Richard Burton把阿拉丁的故事翻譯成英文。無論是在原始的法語版本還是后來的英語版本中,阿拉丁都是一個中國人,住在“中國的許多城市中的一個城市里”。阿拉丁是19世紀英國劇院里頻繁上演的劇目,當時的故事場景常常被設定為北京,里面也充滿了對中國人的丑化、片面化、扁平化描繪。到1992年迪士尼拍攝《阿拉丁》時,導演從1940年的電影《巴格達之賊》中獲取靈感,由于當時美國正在轟炸伊拉克,導演覺得不能把地點設在巴格達,于是設在一個虛構的中東城市。而今,迪士尼電影塑造的阿拉丁和茉莉公主完全統(tǒng)攝了全球觀眾對這個故事的想象,以至于今年真人版電影上映后,許多人抱怨演員看上去沒那么像中東人,阿拉丁最初的“中國人”身份,自然也早已遺落在歷史的長河中。
“第一,從好萊塢到耐克到可口可樂,沒有哪個公司是單單為了慈善和正義推動多元化和種族平等的;第二,當今世界的文化結構是近幾百年來對非白人最開放的文化結構,作為非白人我覺得很好,沒有任何理由希望這一結構倒退回半個世紀前,沒有任何理由去攻擊其他有色族裔為了爭取話語權付出的努力。”王門門寫道。
“澎湃新聞·好戲”撰稿人曾于里指出,國內對《小美人魚》選角的負面評價再次反映了當下中國人對“政治正確”的敏感態(tài)度。正如這兩三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都在國內遭到了政治正確的批評,認為影片對種族、同性戀、少數(shù)族群、邊緣群體的關注是為了迎合政治正確,是在用特定的政治訴求指導創(chuàng)作。曾于里指出,平等和多元作為不證自明的普世價值或許難以指摘,但人們更多反感的其實是“過度的政治正確”,即一味強調少數(shù)的權利,卻不愿妥協(xié)或承擔責任。另外,過度政治正確的偽善也讓人不滿,“它只是做到表面上的平等與多元,并且以表面掩蓋實質性的問題與改善。就比如電影中給黑人的地位再高,現(xiàn)實生活中卻不給黑人機會,政治正確就成了問題的遮羞布。”
然而曾于里認為,哪怕政治正確有種種問題,但當下我們面臨的許多問題不是因為政治正確太多,而是因為政治正確太少。就好萊塢電影而言,政治正確仍然局限于非裔族群,亞裔仍處于失語狀態(tài),這也是為什么當《摘金奇緣》上映后引起了亞裔觀眾的強烈反響——有研究指出,2017年票房前100位的電影中,只有4部導演為亞裔,亞裔出演主要角色的影片僅有4.8%,37部影片沒有任何亞裔角色。如果我們無法對非裔演員產(chǎn)生共情,那我們可以從了解亞裔演員的處境開始理解為什么堅持政治正確對所有在“種族鄙視鏈”上處于弱勢地位的人都很重要。正如界面文化曾在《奧斯卡再遭群嘲:到底是誰在濫用“政治正確”?》一文中所寫道的:
“帶有種族濾鏡的審視過濾掉了許多生活的真相:平凡和偉大,喜悅與哀傷,高貴與卑劣——人性的至高處和至低處從來不會因為種族不同而不同。如果說電影的存在意義是展示人生的各種可能性,那么在刻板印象的束縛下,非白人演員只能扮演某種為特定劇情服務的工具性角色。這不僅是對少數(shù)族群演員的不公,也是對電影藝術性的一種傷害。”
李彥宏被潑水事件:What's the problem?
7月3日,2019年百度AI開發(fā)者大會上發(fā)生突發(fā)狀況,百度董事長、CEO李彥宏在展示完小度最新功能后,被突然走上臺的一位觀眾從頭頂澆了一瓶礦泉水。由于事發(fā)突然,現(xiàn)場一度陷入沉默,隨后李彥宏反應過來,對潑水人士說道:“What’s your problem?”
在魏則西事件后,百度的口碑直線下降,被許多人認為是一家為了利益摒棄社會責任的企業(yè)。因此在潑水事件發(fā)生后,網(wǎng)友普遍“拍手叫好”“幸災樂禍”,甚至發(fā)明出了“宏顏獲水”這個詞。不過在最初的網(wǎng)絡狂歡后,也有一些網(wǎng)友開始斥責潑水者(微博號@直男上樹)沒素質,在做惡劣的人身攻擊,應該強烈譴責。
公眾號“日刻”撰稿人樹神、昱微卻認為朝李彥宏潑水是一種“合理、文明的表達方式”。兩位作者首先指出,公眾沒有必要因為一起潑水事件就擔心抗議者會做出過激行為或更有危害性的舉動。以中國目前城市安檢設施的廣度和力度來說,攜帶刀具、槍支和高危化學品隨便進入人口密集場合是非常不現(xiàn)實的,更重要的是,公開抗議并不等于恐怖襲擊,兩者的政治訴求不同,實踐路徑也迥異。與人們想象中的暴亂不同的是,這類抗議者通常不會使用造成人身傷害的道具,也較為配合警察,而他們特地選擇公共場合展開行動,則是為了達到更好的傳播效果。在中國,偶爾出了潑水這么一個例子,無需引起公眾的恐慌。
兩位作者進而指出,公開抗議行為在國外司空見慣——和潑水相比,更有“殺傷力”的扔雞蛋才是外國抗議者常用的手段。今年3月,澳大利亞極右政客Fraser Anning評論新西蘭的清真寺屠殺案時稱“產(chǎn)生襲擊的真正原因是新西蘭在一開始允許穆斯林入境”,“穆斯林或許今天是受害者,但通常他們都是肇事者。”
Anning的歧視性言論引起了激烈的輿論反彈。在之后的一個周六上午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一個叫做Connelly的17歲男孩在這位議員頭上打了個雞蛋。Anning勃然大怒,狠狠朝男孩臉上打了兩拳。事后,Connelly的舉動得到了許多人的支持,一些人甚至以“給他買更多雞蛋”為由為他發(fā)起了捐款,最后籌得6.3萬澳元。Connelly聲明將把這些錢捐給新西蘭清真寺屠殺案的受害者家屬。在西方社會,政客等公共人物被認為需要承擔更大責任,其言行也將對社會產(chǎn)生更大影響,因此他們需要面臨民眾更仔細的審視,也要做好面對一切質疑和抗議的準備。
“認為@直男上樹的作為太過極端、與文明相悖是合理的,也是荒謬的。這取決于他對抗的那面墻有多么堅硬。如果正常的申訴手段對百度有效,它也不會變成今天這個人神共憤的怪物。同時,文明意味著暴力的徹底清除,本身也是一個值得商榷的概念。”兩位作者寫道。
如果說李彥宏翩翩公子的受害者形象在潑水事件發(fā)生后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情,那在風波尚未完全平息之際又爆出的百度負面消息則讓人再次對百度及其創(chuàng)始人充滿憤怒。有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在百度、360等搜索引擎網(wǎng)站搜索“高考志愿”時,排名居前的結果大多是高價服務收費的APP、網(wǎng)站及相關咨詢機構。教育部立刻會同公安部聯(lián)合約談百度和360的相關負責人,要求在醒目位置提醒考生認準各地考試院校和高校官方網(wǎng)站,并確保官方網(wǎng)站被優(yōu)先推薦。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其公眾號刊文《李彥宏被潑水值得同情嗎?》,指出百度如今遭遇的口誅筆伐和經(jīng)營困境歸根結底在于這家公司的價值觀出現(xiàn)了問題。谷歌退出中國市場后,百度一家獨大,走上犧牲用戶利益快速變現(xiàn)的道路。在短期內,百度通過醫(yī)療廣告等手段獲得了不菲的收益,但虛假廣告也成了百度的頑疾,給用戶帶來很多困擾和傷害。進入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百度則由于轉型遲緩被阿里和騰訊遠遠甩在身后,不斷下滑的口碑也讓用戶進一步遠離百度。今年第一季度,百度的市值只有400多億美元,還不及阿里和騰訊的1/10,甚至被還未上市的字節(jié)跳動公司超越(后者的估值達到750億美元)。
文章作者老九論財經(jīng)認為,當下百度正處于從傳統(tǒng)業(yè)務向人工智能轉型的關鍵時刻,然而逆風翻盤的關鍵不在于技術——雖然技術一直是百度的信條——而是企業(yè)文化和價值觀。“在即將到來的AI時代,技術蘊含的力量遠大于搜索時代,給人類帶來福祉或者傷害的潛在可能性都更大,對于百度而言,如果還是繼續(xù)沿用現(xiàn)有的價值觀,過度重視利潤而忽視用戶利益,在搜索時代能夠制造出魏則西事件,在技術更強大的AI時代,或許還會釀成更大的悲劇。”
公眾號“飛碟說”撰稿人滄海遺豬認為,只盯著百度一家公司指責其價值觀有問題、詛咒它早日倒閉并不能解決改善互聯(lián)網(wǎng)用戶體驗的問題。事實是,重利益、漠視企業(yè)責任是一個行業(yè)亂象,整治不如預防來得更容易,成本更低。因此,我們需要更成熟的管制體系,更明確的問責體系和更強的監(jiān)管力度,用法律規(guī)范來嚴正約束企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