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潘文捷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關(guān)于詩,普通讀者有很多疑問:是不是所有分行的都算是詩?比如老干部的直抒胸臆,或者分行的日記?或者,看不懂詩作是讀者的問題,還是作者刻意為之?又或者,描寫身體欲望的算是“黃詩”嗎?
對于詩的寫作者來說,困難就更多了。市面上有許多講授如何寫作小說的課程,但誰來教教怎么寫詩?寫詩似乎需要某種可遇不可求的天賦,畢竟蘭波、拜倫、雪萊、普希金等詩人年紀輕輕就創(chuàng)作出了驚世杰作。詩歌寫作的訣竅是可以通過后天學習掌握的嗎?又或者,其中是否存在某種教條?
關(guān)于這些問題,你都可以從《詩人的誕生》中獲得解答。韓東被認為是“第三代詩歌”代表人物之一。1985年,他與于堅、丁當?shù)仍娙私M織創(chuàng)辦了“他們文學社”以及文學刊物《他們》。當時,韓東提出“詩到語言為止”的革命性主張,強調(diào)口語寫作的重要性,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也引發(fā)一代代寫作者的學習和效仿。
在《青春》雜志的邀請下,韓東舉辦了詩歌課。他的授課對象是出生時間在1995-1998年的4名學生。在課程中,他不僅講授詩歌觀念、詩歌流派、詩歌理論等內(nèi)容,還一字一句地修改學生的詩作,講授作品優(yōu)劣在何處,并組織學生共同探討詩歌問題,告訴他們?nèi)绾卧谖膶W的道路上更進一步。
《詩人的誕生》一書由課程錄音增補修訂而成。在韓東看來,這本書不僅對年輕寫作者有所幫助,對于普通讀者來說也可起到“祛魅”和“澄清”的雙重作用。
01 寫作者最大的天賦是專注力和持續(xù)性
界面文化:“你們的詩都帶來了吧?我們不玩虛的,講四次課,每次大概四小時,你們帶新寫的詩,然后拿出來大家討論?!边@個開頭很吸引人,做詩歌課的初衷是什么?
韓東:我不習慣演講,因為不知道學生想聽什么,我講了以后他們會有什么反應(yīng)。詩歌課的緣起是《青春》雜志想讓我做講詩的視頻,我說我得面對具體的人才有言說的欲望。于是他們經(jīng)篩選給了我十個人的名單,我從中選擇了四人。授課時圍桌而坐,四個周末,每次講半天,從他們的具體的作品講開去。
《詩人的誕生》開頭的幾句話,也是我在現(xiàn)場對四個學生說的。我覺得這樣的形式很好,后來于堅說就像是古希臘逍遙學派的授課方式,在輕松的氛圍中、針對具體的問題、自由無拘地交流。這樣的方式的確很古老,甚至《論語》也是這么完成的,和現(xiàn)代大學課堂式的講課方式確截然不同,適合于文學、技藝或者思想的傳遞。
界面文化:經(jīng)常看到教讀者怎么寫小說的作品,創(chuàng)意寫作班也很流行,但是卻很少看到詩歌課。你有觀察到這種現(xiàn)象嗎?
韓東:我的詩歌課不是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因為根本就沒有什么“課程”。凡課程者皆有一定之規(guī),必須按部就班,也得達成一個明確的目標。比如通過考試,比如一篇論文的完成。寫作課程的目標也得是完成一篇老師認為合格的作品?!霸姼枵n”不然,是開放性的、啟迪性的,主要是讓你了解寫詩這回事,增長見識。
我說過,寫作是可學的,但不可教,看似沖突,但確有我的道理??蓪W就是可以從無到有、開掘自我,以此培育一己的寫作能力。不可教,就是反對課程式的有既定目標和步驟的教育,就是反對“應(yīng)試教育”。寫作這件事太特別了,沒有公式?jīng)]有“武功秘籍”,每個詩人或者作家的成長道路都不一樣。但他的確需要學習,需要啟發(fā),需要氛圍?!对娙说恼Q生》也絕非教條,更非“秘籍”之類,而是“啟示錄”這種類型的東西。在這本書里我所言說的一切也只是一家之言。而造就一個真正杰出的詩人,需要吃很多“百家飯”。
界面文化:在書中,你談到專業(yè)詩人坐標感非常重要。其實這些學生哪怕是缺少坐標感,也寫出或者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不少詩歌,為什么坐標感很重要呢?
韓東:寫出一首好詩,或者碰上一首好詩,或者碰上一個好句子并不困難。為什么有很多人迷信未成年人的寫作?也是因為孩童無拘無束、想象力漫溢,猶如原始人類一般,會碰上一些連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的好句子,甚至是好詩。成年人于是自嘆弗如。但是好是壞,這個判斷是來自成年人的。我們暫且把這個“成年人”設(shè)定為成熟的詩人或者自覺的詩人,他所擁有的判斷能力在寫作中是第一義的。我說過,判別出好壞比寫出好詩(但不知道好壞)更為重要,判斷力是某種更為升華的天賦或者能力。比如畢加索從非洲面具那里獲得靈感,你不能說畢加索的才華、能力不如非洲土著。
同理,某種堅定精準的判斷力是一個自覺寫作者的標志,而這種判斷力并非可以一蹴而就,是經(jīng)過專業(yè)錘煉和對文學、藝術(shù)、思想、歷史全方位的了解、沉浸才可能獲得一二的。這種了解和沉浸就是我說的“坐標感”建立的過程。
界面文化:你談到口語化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都有一些范文和教條。這些教條是什么?你認為年輕人應(yīng)該去理解并且遵循那些教條嗎?
韓東:各有各的教條,這是肯定的,這樣的教條很多其實也很混亂,列舉它們實屬無聊。教條也許有用,但最多也止于提示的作用。亙古不變、一勞永逸那就過分了,你也偷懶了。但人有一種本能,就是想偷懶、走捷徑,于是才有了“武功秘籍”的傳說。在這個意義上我堅決反對教條,尤其是那些冒充公理的教條。私人的教條可以有,至少無害,對寫作甚至有階段性的幫助。公理(低一級別但更容易掌握的是公式),我覺得如果推而廣之,對具體的寫作只能是有害無益。
02 文藝腔沒有創(chuàng)造性,金句不是詩歌的目的
界面文化:你說寫詩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整體,每一句都不平,但是整體起伏、變化、轉(zhuǎn)換不大卻是不好的。不過,我們處于一個十分喜歡金句的時代,讀詩的時候總是會把某個句子摘抄下來。你怎么看待這種情況?
韓東:你寫的是詩,不是格言,況且格言也不就是“金句”。金句的說法和流行在今天是某種商業(yè)化的結(jié)果。就社會層面而言,從詩歌和文章中摘抄金句也未見得就是一件壞事,甚至是好事情,值得歡迎。至少,這也是詩歌普及和作用于生活的一種方式。但就專業(yè)而言,埋頭于金句卻是本末倒置了。把詩歌理解成好句子,把寫詩理解成寫出金句,或者用金句組裝以達成一首杰作,不僅外行這么看——外行這么看并無害處,關(guān)鍵是不少詩人也是這么認為、這么干的。于是便浮華成風、造作成風、炫耀成分,從整體上扭曲了詩歌之為語言藝術(shù)這件大事。詩歌里有“金句”那是順流而下的結(jié)果,是過程中的風景閃現(xiàn),并非是目的。為了金句而犧牲詩歌作為藝術(shù)作品的整體性觀感和魅力那就太不值當了。因小失大,就像因為追星我們無所謂是否是看了一部爛劇。
界面文化:你談到現(xiàn)在一些年輕人的詩,寫得很不錯,很有新鮮感,但是他們寫作有一個習慣和定勢,“一個小靈感、一個小感覺,抓起來就寫,瞬間完成”,你更希望作者去寫一些比較深入的東西?!靶 敝傅氖鞘裁??怎么才叫深入的主題?
韓東:即興是詩歌的常見方式,我不反對,但總是這樣就形成了某種習慣。再者,我說的“小”并不是指篇幅、規(guī)模。一首詩可以很短小,但可以容納更多的內(nèi)容。以少為多,這是詩歌的本意,我反對的是以少為少,或者以小為小。形式外觀可以是短小的,但可以寫得深入、崎嶇,有變化。
從寫作的角度說,你可以寫得慢一點、遲鈍一點,多修改幾遍,給自己更多完成的時間,讓更多的東西進入,或者讓更多深層的東西透露出來。即興不能成為浮光掠影。滿懷興奮地開始,但需要鍛造的過程,諸如此類。言不在多,但最好經(jīng)得起推敲,揚起來然后收住,這是遠遠不夠的,還得有一個下潛、沉淀乃至挖掘的空間。
界面文化:最近有一部電視劇《微暗之火》,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情感是用詩串起來的,一開始主人公覺得講述身體欲望的詩是“黃詩”,你則提到沈浩波的“下半身”是“第三代”之后當代漢語詩歌寫作最重要的流派。詩的主題有沒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寫得好不好和詩人選取的題材有沒有關(guān)系?
韓東:原則上詩歌主題沒有高下之分。或許有,但你不寫成一首具體的詩就無從談起。也就是說,寫什么并決定不了詩歌的高下。用“屎尿屁”概括一類詩歌,是侮辱或者污蔑性的,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謂的“屎尿屁”的或者專寫這些不涉及其他的詩歌,倘若如此為什么要寫成詩呢?直接寫成散文或者你說的“黃文”不就得了?
當然,詩人有叛逆的天性、冒犯的天性,的確會將社會意義上的低賤需要掩飾的東西加以抬升,作為武器刺激美學上的平庸、俗套和偽善。這也幾乎是每一代有抱負的詩人必須經(jīng)歷的一課,但一旦成為“行活”也就成了概念,成了了無新意的俗套。所以,有時候他們并撼動不了所謂詩歌正朔的因襲痼疾,冒犯到的只是大眾而已。這已經(jīng)是題外話了。
界面文化:你在批改學生的詩時談到,“不反對你用詞、彎曲句子,不反對做作,只是要警惕毫無意義的文藝腔,反對習慣性的‘文藝’”?!疤乃嚒笔鞘裁匆馑??為什么文藝腔是不好的?你還說“美得不新鮮,沒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美得不新鮮呢?
韓東:文藝腔是一種形容吧,你讀了一些東西看了一些東西,毫無新意地加以模仿。簡單地說,文藝腔就是沒有創(chuàng)造性,就是對文藝或者文藝作品的一種“消費”。當然,消費并沒有什么不好,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們需要的是“創(chuàng)新”,是貢獻出一己自我的發(fā)現(xiàn),貢獻“特別”,“太文藝了”就是似曾相識,就是老生常談(文藝的老生常談),就是消費者、模仿者所理解的那層“文藝”,比如說“金句”之類。
我做過一個運動員和球迷的比方。哪一個球迷對足球運動不是津津樂道的?不是了如指掌的?反倒是球員看上去不那么“在行”。球迷沒什么不好,但你讓他下場踢一把看看。他的本質(zhì)就是消費者、收集者、模仿者和玩家,而一位真正的球員與球迷對足球的理解顯然是不一樣的。我們需要“文藝”,但一個寫作者真的不能那么“文藝”。美得不新鮮,就是沒有創(chuàng)造性,就是對以原創(chuàng)為要務(wù)的寫作活動的以訛傳訛。
03 書面語和口語的關(guān)系使“我手寫我口”成為可能
界面文化:談港臺詩歌時你談到,“他們寫的東西在內(nèi)地或大陸人看來,是一種跟你很近但又很奇怪的東西,由于不習慣,你會失去信任感?!蹦阋舱劦剑缒曜约航佑|過洛夫等詩人,“但信任感沒有建立起來”。不習慣有時候會是新鮮和陌生感,為什么在這里會喪失信任感呢?這里“信任感”是指什么?
韓東:這個問題有水準,差點把我難倒了。好在我說的不是一個邏輯問題,是真實感受,但的確需要梳理一番。首先,不習慣并不意味新鮮和陌生感。對洛夫這樣的詩人,我反倒是覺得詩書傍身,缺乏新鮮感。甚至,整個港臺地區(qū)的書面語和大陸的書面語比較,和口語的差距都是更大的。從大陸的書面語里你能讀出與之相應(yīng)的口語,但港臺地區(qū)書面語背后的口語到底是什么卻難以了望。當然,這很可能和大陸的書面語有其指定的口語也就是普通話有關(guān)。
我的意思并不是說口語重要,而是說,口語和書面語的關(guān)系異常重要?,F(xiàn)代漢語與文言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建立了書面語和口語之間的一種相應(yīng)的關(guān)系。這種相應(yīng)的關(guān)系,使得“我手寫我口”成為可能,也使得一己的、來自于現(xiàn)實獨特經(jīng)驗的創(chuàng)造成為可能。排除各種因素,作為一種現(xiàn)代語言的現(xiàn)代漢語,大陸的語言體系的確是更加完備和成熟的。說得過于專業(yè)了,打住。有機會我們再討論吧。
界面文化:你在書中提出“詩歌不一定非得說清楚不可,但說不清楚的部分也要魅力,誘惑別人去琢磨”,這個標準是怎么得來的?魅力究竟是怎么來的,它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嗎?你在評價學生寫詩時時常會說這首詩“太內(nèi)向”,只有詩人自己才能看明白?!皟?nèi)向”和有魅力的看不懂是什么區(qū)別呢?
韓東:這仍然是一個邏輯問題。簡單地說,魅力是指對語言、行文的感受,懂與不懂牽扯到表達的內(nèi)容,前者可說是“怎么寫”的問題,后者指“寫什么”。寫什么,我們自己得心中有數(shù),而怎么寫涉及到語言的藝術(shù)層面。你不一定非得寫得那么清楚(對讀者而言),但詩歌的語言層面必須有魅力,有誘惑力。但這種“不必那么清楚”是就閱讀而言的,對作者而言,你寫的是什么或者想寫什么自己最好明白。內(nèi)向可以,但內(nèi)向到連自己都不知道寫的是啥,一般來說就有問題了,至少我是不贊成這樣的。你可以把我的這番話看成強辯。總之不能機械、教條、“邏輯”地理解詩歌或者寫詩這件事。
界面文化:書中學生劉天遠的分行日記,是否算是詩呢?你分析時說“這里面有一些東西算是詩的”,是“語言、聲音的變化,長短句的變化,段落之間排列的變化”。平時普通讀者遇到一個老干部寫的詩,或者看起來敲一下回車鍵分行就能成的詩,究竟怎么判定它是否算是一首詩?
韓東:我們寫的是所謂的“自由體”,也就是說是沒有固定的“格律”規(guī)范的。也許分行就是現(xiàn)代詩歌唯一的格律,有人說分行即詩,有一定道理。當然,僅僅有詩的模樣還不行,我們還追求“詩意”“詩性”或者“詩的”這樣一些東西,但這些東西到底是什么,是很難以定義的方式說清楚的。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分行術(shù)》,辨析的就是這件事,你若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劉天遠的某段日記中包含了“詩意”“詩性”,但并不是說他所有的日記通過分行都可以是詩歌。分行只能獲得現(xiàn)代詩歌的某種明確的樣式,并不能獲得我們所說的“詩意”“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