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人們時常想象上古時代的中國人是如何讀一個字、說一句話、念一首詩的，他們操著怎樣的方言，他們使用怎樣的語調(diào)。這種想象很難有一個結(jié)果，如今的方言尚且如此復(fù)雜，我們怎么能相信彼時的漢語是全國一致的語音？這種對于一種虛擬語音的執(zhí)著猜想，不僅僅屬于對古詩、音韻或古漢語感興趣的普通人，部分精通于音韻學(xué)和上古音的學(xué)者也有類似的執(zhí)念。這一錯誤的出發(fā)點也導(dǎo)致了漢語詞源研究領(lǐng)域的諸多謬誤。
由于古今音變，明清不懂唐詩宋詞之韻，唐宋不識詩經(jīng)漢賦之音，古代典籍大量被誤讀，甚至我們生活中的語言許多不知其本源和真實意思，存在大量的錯誤解釋：比如，將進酒的“將”是什么意思？人不知而不慍，“慍”是什么意思？我們在語文課上學(xué)到的答案很可能都是錯誤的。要解決這些難題，漢語溯源的問題就亟需被解決，音則是這門語言內(nèi)在的DNA。
800余萬字的《漢語釋源大字典》的編纂者是曾光平，他1985年成為漢語方言學(xué)會會員，1986年成為音韻學(xué)研究會會員，1988年成為中國語言學(xué)會會員，1989年成為訓(xùn)詁學(xué)研究會會員——語言研究學(xué)界少有能集四個協(xié)會為一身的學(xué)者。他不僅精通英語、印尼語、荷蘭語、日語、朝鮮語，更是精通幾十種漢語方言，其子評價他的專屬天賦是“隨處換方言，處處有鄉(xiāng)音”。
曾光平認為中國歷史上沒有出現(xiàn)過一秒鐘全國一致的語音，構(gòu)擬的上古音不但沒有實用價值，還封殺了漢語音韻研究和詞源探討。 他另辟蹊徑，以《古代漢語釋源》挑戰(zhàn)既有解釋和學(xué)科藩籬，讓我們意識到漢語詞匯如此富有理據(jù)性，不但可以運用詞源解釋詞，還可以舉例出同源詞族，從而能同時理解多個詞匯，從造詞窺見中國人的智慧。
《這不是一下全懂了嗎？》
撰文 | 曾光平（節(jié)選自《古代漢語釋源》前言部分）
沒有漢語詞源探討成果，不知道這個詞的來源，就很難準(zhǔn)確瞭解這個詞的意思。因此，即使是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的注釋，也有許多不夠準(zhǔn)確的地方，甚至多處出現(xiàn)錯誤。如：《論語·學(xué)而》“人不知而不慍”的“慍”注解作“惱怒”。人不知就“惱怒”，這不合情理。孔子在《論語·學(xué)而》説：“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痹觞N會因爲(wèi)人們不理解自己就發(fā)怒？“慍”是“鬱”的陽聲韻，“人不知而不慍”的意思應(yīng)該是：人們不理解我，我也不鬱悶。
部分學(xué)者是精通音韻學(xué)的，甚至對上古音的研究有完整的成果，怎麼會出現(xiàn)上面的錯誤？從這裏就能看出，部分學(xué)者的音韻學(xué)的造詣和上古音研究的成果并沒有使他們進入漢語詞源研究，無助於他們解釋詞語。因爲(wèi)他們所掌握的《廣韻》是綜合的，它可以用來調(diào)查方言，但它不會使人進入漢語詞源探討。到中國大一統(tǒng)的今天，漢語有普通話，但全國各地人們還都是説自己的方言，你怎麼會相信上古的漢語是全國一致的語音？從這裏就足見部分學(xué)者未瞭解漢語，熱衷於一種虛擬的語音，把古訓(xùn)一樣的字不管是不是同源就繫聯(lián)爲(wèi)同源。
有些字即使是同源，衹因沒有一樣的古訓(xùn)，目前的《同源字典》也不列入同源。例如，下面一組同源詞在《同源字典》裏衹有“夜、昔、夕、汐”（第286頁）四個字。
夕、夜、宵、西幽、黝、油〔然〕、黑油油
鼬、鼪、狌
昨、昔、夙、宿、朔
叟、嫂
餿、醋、菹、楂、榨〔菜〕、漿、醬、?。╟ù）〔漿草〕、酒
臭、滫、溲、蕕、醜
舍、塒、宿、厝
所、署
表示黑：淄、緇、鯔、〔鸕〕鶿、鰂（烏賊）、猩猩、猞猁
太陽西下了，月亮上來了叫“夕”，如：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今夕是何夕；朝夕相處。“宵”是文學(xué)用詞，如：難忘今宵、元宵。“夜”是“夕”的零聲母，如：夜不閉戶、夜長夢多。晚飯，吳語説“夜飯”，夜飯之後的點心叫“夜宵”。太陽下山的方向叫“西”。“幽”是“夜”的陰聲韻，用在有關(guān)陰間，如：幽靈、幽明（指陰間與陽間）。女性的鬼叫“妖”。“黝”表示黑。鼬，俗叫黃鼠狼，因是晝伏夜出，所以叫鼬。中國人用“夕”的陽聲韻造了“鼪”字，又造個“狌”字?！肚f子·逍遙遊》：“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捌甙嗽轮g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yún)，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黝”用俗字“油”，今有麥子長得緑油油的。
昨天，河南説“夜兒”。另造個“昔”，表示過了很多很多的夕，如：今昔對比、難忘昔日的好時光。又造個“夙”，表示以前的，如：夙願、夙敵?！百砣濉笔秋枌W(xué)的老學(xué)者。“宿”既如“夙”表示過去，也表示“夕”。一晚上，東北説“一宿（xiǔ）”。月底舊月沒有光了，新月還沒出來，這時叫“朔”。“朔”是“夕”的陰聲韻。北方緯度高，年日照少，所以北方叫“朔方”。年末和年初，洛陽説“年下”，實際是“年朔”念轉(zhuǎn)了。老人叫“叟”。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哥哥的妻子叫“嫂”。過夜的飯菜就“餿”了，“餿”是“夕”的陰聲韻。做成更酸的調(diào)味品叫“醋”。漢語的“醋”，日語用“酢”（與“昨”有關(guān)，也很有道理。比較：“醯”源於“黑”。）“山楂”是酸的。酸菜在古代叫“菹（zū）”，重慶涪陵的榨菜先是酸的，用鹽腌了纔是鹹的?！皾{”是古代一種微酸的飲料，如《孟子·梁惠王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贬u是鹹的，但也先經(jīng)過腌的過程。“酒”先做成酒釀，後加工成酒。白酒是通過蒸餾取得的。酢漿草是酸的?！梆t”是味不好，氣不好聞叫“臭”。酸臭的陳淘米水叫“滫”，臭水也叫“滫”?！盾髯印駥W(xué)》：“蘭槐之根是爲(wèi)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保ㄏ悴萏m槐的根叫作芷，雖香，如果將它浸泡在臭水當(dāng)中，君子就不願接近它，百姓也不願意佩戴它。）小便叫“溲”（“溲”當(dāng)“餿”用，説明“溲”源於“餿”）。“蕕”像細蘆，蔓生水邊，有惡臭?！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骸耙晦挂皇~，十年尚猶有臭。”（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十年以後還會有臭味。）人難看叫“醜”。
人白天勞作，晚上要睡覺?！吧帷笔欠孔樱撬X的地方。鑿在牆上像龕的鷄舍古人叫“塒”，現(xiàn)河南澠池還有此叫法?！八蕖笔恰吧帷钡挠衷熳郑纭八奚帷?。《列子·黃帝》：“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狈孔?，福建人説“厝”?！八北臼堑胤剑岜砉俑?。“處”指處所，也作機關(guān)名，如：教務(wù)處、總務(wù)處。
夕，天黑了，就可造“淄”表示黑?！熬l”是黑衣?！磅櫋笔堑那圄~，即草魚，紡錐形，背較黑。靠近淡水的海魚福州叫“烏母”。鸕鷀是黑色。烏賊會噴墨汁，山東叫墨斗魚，清李元《蠕範(fàn)·物偏》：“鰂，烏賊也，墨魚也?！薄百\”“鰂”是“淄”的音轉(zhuǎn)。猩猩全身都是黑的。猞猁形似貓，貓科。貓是夜裏出來捕食。猞猁生活在北極，不是晚上出來捕食，因是貓科，還是叫與“夕”有關(guān)的名。部分學(xué)者的上古音把漢語所有的詞都定位在“上古”，事實是許多詞是“上古”以後造的。四川的“榨菜”除非不探源，探源“榨”的上古音是什麼？歸什麼？
部分專家給“同源字”下的定義是：“凡音義皆近，音近義同，或義近音同的字，叫做同源字?！边@樣的話，無法使弟子掌握，連自己也掌握偏了。
我小時和閩廣子弟一起上學(xué)，閩廣方言都有基礎(chǔ)。1957年我到上海學(xué)上海話，對吳語有了一些瞭解。1977年我實現(xiàn)身調(diào)洛陽，寫了《洛陽方言志》等5個方言志，這樣我對北方方言就有所瞭解。我録了約100個方言點的音，這樣我對漢語算有所瞭解并領(lǐng)悟了我們的祖先怎樣造新詞，即摸到了探求漢語詞源的路。各地的漢語是通過改變聲母、改變韻母、改變聲調(diào)或改變寫法造新詞?！袄洹笔菧囟群艿?，溫度有一點低説“涼”。冬天結(jié)的冰黃河中上游的人不説“冰”，説“冬凌”。春天冰河化了，冰塊衝向下游叫“凌汛”?！袄洹?、凌”，人們衹是稍稍改變韻母，語音學(xué)叫改變動程，用不著去查“冷、涼、凌”上古音各是什麼部，之間又是什麼對轉(zhuǎn)或什麼旁對轉(zhuǎn)。
1990年，《漢語大字典》在陸續(xù)出時，我看到很多錯誤，我想我通過利用詞源手段能把字解釋得更好，就著手編《漢語釋源大字典》，現(xiàn)已録入760萬字，完成全書的90%?，F(xiàn)有的《古代漢語》未利用詞源手段解釋古文，我就想利用詞源手段編一部教材向大家介紹漢語語音知識和漢語同源詞。介紹漢語語音知識使國人每個人都能進入漢語詞源探討。古漢語虛詞不從詞源探討看出它的源，那誰都很難解釋好其中的任何一個字。比如：人們都以搖頭表示否定，那所有表示否定的詞都源於表“轉(zhuǎn)”的字?！安弧⒏?、非”是“不”的音變?！拔琛笔寝D(zhuǎn)，“無、毋、莫”與“舞”同源。這不是一下全懂了嗎？
（本文書摘部分節(jié)選自《古代漢語釋源》前言部分，較原文有刪節(jié)，標(biāo)題為編者自擬，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