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黃月
莫斯科當地時間9月16日,余華憑借長篇小說《兄弟》獲得第20屆“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文學獎”。該獎項由托爾斯泰莊園博物館設立于2003年,以列夫·托爾斯泰出生和居住了一生的莊園命名,授予俄羅斯當代優(yōu)秀的小說家。2015年,獎項增設了最佳外語作品獎,用來表彰被譯成俄語的優(yōu)秀外國文學作品。繼朱利安·巴恩斯、露絲·奧澤基、奧爾罕·帕慕克、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阿莫斯·奧茲之后,余華成為了獲得該獎項的第一位中國作家。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稱自己是在2005年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讀到《兄弟》的,一口氣讀完,讀罷種種思緒久久縈繞。如今,羅翔和余華都是Bilibili上的“頂流網紅”,兩位日前首次見面,在B站直播中就《兄弟》衍生出的各種話題展開討論。
談罪惡與刑罰
羅翔稱自己喜歡讀小說。如果說司法案例討論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人在怎樣的情景下會做出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么文學作品就是在虛構的背景中不斷反思現實。他說,“人類所面臨的情境是差不多的——這個世界一定會有苦難和罪惡,法律原本是為了解決社會的失序和罪惡,我們在文學作品中看到的是人物不斷地展開。好的作品一定要去觸摸人性、罪惡、沉重、苦難這些人類最古老的課題?!?/p>
羅翔是70年代末生人,《兄弟》上半部所描述的時代他并未親身經歷,但從長輩的描述中,他能夠感受到書中的荒誕是多么真實,也讓他深刻意識到人性的幽暗與邪惡必須得到法治的約束,因為法治一旦失序,人性的邪惡就會無窮無盡地釋放出來?!缎值堋废掳氩坑辛嗽絹碓蕉嗯c羅翔自己人生經歷合拍的部分,余華筆下的物欲橫流和人性扭曲令他印象深刻?!叭诵哉娴奶浫趿?,以至于經常有絕望的感覺,你會發(fā)現在下半部中,有些人為了名和利不惜犧牲自己的尊嚴、人格。”
在他看來,閱讀文學作品讓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去往何處。在絕望讓人虛無、虛無讓人放縱的時代,人生真正的戰(zhàn)場或許是自己的內心——理性、激情和欲望始終處于彼此爭斗之中,讓這三者保持一種合乎中道的平靜狀態(tài),對羅翔來說才是真正的幸福。
余華回想起中學時的一段往事。當時海鹽縣文化館邀請一位《浙江文藝》的作者來開座談會,這位將上山下鄉(xiāng)插隊經歷寫成短篇小說的作者告訴余華,如果一個段落怎么寫都寫不好,就不用寫了,用“半年以后”開啟一個新段落。余華深深記住了這個說法,但堅信寫小說不能回避問題,因此《兄弟》是一部雖然篇幅很長、但沒有“半年以后”的小說。多年后重讀自己的作品,余華認為書中的所有人物都在隨波逐流,只不過不同的人追隨著不同的波流,有的人被帶到了最近的岸上,有的人飄向了遠處,就此消失。
“假如社會沒有任何變化,我可以很簡單地說,李光頭肯定坐牢,宋鋼依然貧窮,但能幸福地度過他的一生。但社會出現劇變,人的命運就分化了,社會劇變里無論是成功者也好,失敗者也好,都是隨波逐流的?!庇嗳A說,“我們在這個社會中,我們所做出的選擇,無論是大膽的還是謹慎的,其實都是在社會規(guī)則中做出的,沒辦法跳脫出來?!?/p>
談幽默與荒誕
“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文學獎”的頒獎詞中提到《兄弟》“藝術性地結合了喜劇和悲劇”,羅翔也曾在刑法課上說過,上課講段子不是為了幽默而幽默,而是為了讓人思考它背后的沉重。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對幽默與沉重之關系的理解不謀而合。
羅翔認為,幽默有兩種表現,一種是“為了幽默而幽默”,認為世界就是荒誕的,通過幽默來與世界和解;還有一種幽默的存在則是為了對抗荒誕,通過幽默來體會它背后的不合理,這種對不合理的體察出于人類對合理性的追求?!爱斘覀兛催@本書(《兄弟》),為什么會感到沉重?因為我們覺得有些事情不應該這樣;為什么會悲傷?因為我們覺得有些東西做得太過;為什么會感到荒誕?因為我們覺得它不合理、失序、人間失格。人間失格就意味著我們還在向往著一個并不失格、并不失序的狀態(tài)?!?/p>
“很多年前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很清晰地知道自己是一個病人,這是一本病人寫的書,我寫下的這個社會中的弊病,其實我身上都有,即使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庇嗳A認為,置身于一個社會中,那些美好的東西我們可以分享一份,但那些丑陋的東西我們也都有一份。“我知道這樣的思維始終是存在的,總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總認為這個社會的種種問題是你們造成的,不是我(造成的),我是監(jiān)督你們、專門負責批評你們的?!?/p>
余華覺得羅翔在刑法課上講的段子有趣且意味深長,他盛贊羅翔是一個很會敘述的人。“他把社會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結合到一塊兒,告訴我們,雖然我講的例子你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甚至你們還有一些懷疑,有這樣的事嗎?但他最后要告訴你的是,這種存在在社會上是普遍的,”他說,“我們要追求的,是從任何地方出發(fā),最終抵達某一種社會的普遍性,而不是社會的特殊個例;如果最終抵達的是個例,那前面的工作全白做了?!?/p>
羅翔認為,無論是《活著》還是卡夫卡的《審判》或加繆的《局外人》,都在展示一種突破認知局限的荒誕,但荒誕是社會的存在方式之一,折射出人類對美好的期待。作為一個法律學者,羅翔還認為《審判》和《局外人》對他的特殊意義在于描述出了人類的司法制度是可能存在錯判的,一旦出現錯判就會造成荒謬的結果,對當事者個體是災難性的。“我們希望通過我們的專業(yè),盡量減少這種荒誕性——我們不是跟荒誕握手言和,雖然我們承認荒誕(的存在)。我們也不是為了制造一個徹底杜絕荒誕的社會,這是不可能的。當你想制造一個完美的、不荒誕的社會,那一定是最荒誕的結果?!?/p>
“于是我們在兩者之間保持一種合乎中道:一方面我們接受人類是有局限的,同時我們向往更美好的世界,但我們又知道人類的有限性無法達到烏托邦。”他說。
談“精神內耗”與時代狂熱
“精神內耗”是現在年輕人經常有的一種感受,一些人瞻前顧后,思來想去,但遲遲不能付諸行動。在荒誕無依的人生中,要如何面對精神內耗的狀態(tài)呢?余華認為,從一個更積極的角度來看,精神內耗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尋找自己人生的出口。困難往往會造成人的精神內耗,但它不一定是壞事。每個人都會有內耗的時候,對他而言,寫作就是一場持續(xù)了40年的內耗,但只有遇到困難才能夠前進。
羅翔表示,從熱力學第二定律來看,人只有到生命歸零的時候才會停止內耗,只要人還活著,就一定會有損耗,但問題在于內耗得在一個合理的區(qū)間,才會意味著某種危機中的機遇。
對于《兄弟》的另一個重要主題“時代狂熱”,羅翔認為,一切狂熱和潮流都不過是柏拉圖所說的洞穴中的倒影,但智識的火光能帶領我們走出洞穴。為此,他建議年輕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通過不斷學習、閱讀經典對抗潮流,走出時代和地域的偏見,明辨是非,并且接受自己的有限性?!安灰屪约夯钤跍啘嗀?,也不要讓自己活在那種貶義的隨波逐流中,死去的東西才是真正的隨波逐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