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在昨日上海圖書館東館的分享活動上,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提起了他在很多場合跟人辯論的經(jīng)歷。他說,“很多理工科大學校長覺得‘五四’把事情搞砸了,如果不是‘五四’,今天五千年中華文明光輝燦爛,甚至有些人故意將‘五四’和文革掛上?!?/p>
他聯(lián)系新作《未完的五四:歷史現(xiàn)場和思想對話》表示,現(xiàn)在討論“五四”的好處在于它是眾聲喧嘩的,沒有形成主調(diào)。怎么看傳統(tǒng)、如何評估傳統(tǒng)連續(xù)與斷裂,以及文化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這些話題很具有挑戰(zhàn)性。陳平原說,希望討論“五四”可以不封閉于專業(yè)和學院,而是真正地進入社會和公共生活,因為“五四”跟當下中國文化的走向和思想脈絡有關,也與年輕人的生活相連。
“我們(指在場三位嘉賓,分別是陳平原、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與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子善)的思考已經(jīng)固定下來了,沒有像年輕人那么敏感。五四那代人比我們年輕多了。我的老師王瑤先生常常會算賬,不要忘記‘五四’那年,蔡元培最大51歲,魯迅38歲,胡適27歲——真正影響中國社會的是十多歲二十歲的人?!标惼皆f,以往談五四常常關注的是老師那一輩人,事實上真正影響中國未來發(fā)展的是學生。
俞平伯回憶道,在北京大學1917級國文系,“同學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競成三”。他們辦的雜志諸如《新潮》《國民》和《國故》都影響了之后的政策、思想和學說。在今天,“五四”還能與年輕一輩對話嗎?陳平原發(fā)出了這樣的提問。在法國,人們常?;仡櫞蟾锩趯υ捴写_認它作為現(xiàn)代法國乃至現(xiàn)代世界的起點,并不斷地調(diào)整自己的姿態(tài)。
只有理解那代人的處境,才能理解他們的努力和論述,五四文人與太平文人的表達不一樣。陳平原指出,太平年代在書齋里做文章可以四平八穩(wěn),可是五四人身處國家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沒有那么多的書生考量?!安灰吖牢逅娜说膶W養(yǎng),也不要低估他們求知的熱情?!蔽逅膶W人考慮的確實就是拿來就用,他們的知識很多都是從媒體、報紙、雜志而不是教科書中來的,寫作和表達也是迅速、直接、激烈和極端。陳平原由此也提醒今天的讀者注意:今天閱讀那代人的思考和表達,我們必須要意識到那是危機時刻的表達,才能理解和接受其中的疏漏和偏激。
人們在了解和審視“五四”時,還應當注意到那些被置于新文化“對立面”的人物,比如辜鴻銘與林紓?!安淘嘞壬?919年說,不會因為辜鴻銘提倡帝制就不聘他,可是請注意,第二年辜鴻銘就被解聘了?!标惼皆f,辜鴻銘的解聘是因為學生羅家倫告狀:他上英文詩歌課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罵新文化。
陳平原提到,林紓借助小說《荊生》發(fā)動軍閥打壓“五四”有訛傳成分,“新文化運動興起后,是碰到過困難,但始終沒有擺在臺面上的斗爭?!彼忉尩?,林紓之所以寫這篇小說,跟他自身熱愛武術、喜歡想象游俠生活又愛講詼諧話有關,“贊成新文化的聲音后來占了上風,可這不等于反對者就應當是被唾棄的?!?/p>
主流“五四”敘述之外遺忘的人物還包括“性學專家”張競生。陳平原介紹,張競生留學法國,獲哲學博士學位,在1920年代曾任教于北京大學長達五年。1922年,美國計劃生育創(chuàng)導者山格夫人(Margaret Sanger)應邀在北大第三院大禮堂講演時,就由胡適和張競生陪同。陳平原說,“當年張競生的名望一點不比胡適低。他們一個是留美的,一個是留法的;一個強調(diào)杜威,一個學習盧梭。”張競生在《晨報副刊》發(fā)起愛情大討論時得到過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新文化眾人的支持,出版《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時也得到過周作人的欣賞。但他后來的做法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議。
1926年,張競生在《京報副刊》上征求大學生的性經(jīng)驗,“希望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寫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詩家的滋味,有小說一樣的興趣與傳奇一般的動人?!敝蠹狭藦埜偵蜓砸约皫灼允龅摹缎允贰烦霭?,惹出了不小的事端。“他被正人君子罵到狗血淋頭,又有很多出版商緊急跟進(《性史》的出版),然而后來出版的幾輯都不是他的,還有明清色情小說摘過來的出成集子。”自此,哲學博士就戴上了性學專家的帽子,他也離開了北大,從新文化的敘述中退場。
陳平原提示讀者注意,打壓他的恰恰不是守舊派,而是新文化人,因為人們擔心他把一個本來有價值的東西給糟蹋了?,F(xiàn)在學生看了張競生的作品可能會說沒什么,可這在一百年前就闖了大禍。對于這一部分歷史的還原,可以讓豐富人們對“五四”和新文化的認知,陳平原講道,“為什么講杜威的日后名滿天下,學盧梭的后來舉步維艱?這讓我們了解新文化不同的發(fā)展方向——哪些是可以努力的,還有哪些是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