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老去的人們?nèi)绾蜗鄲?？六月底上映的電影《我愛你！》講述了獨居老人常為戒（倪大紅飾）在公園里與回收垃圾的李慧如（惠英紅飾）的相遇。一場誤會后，他展開了對李慧如一波三折的追求。在追愛的過程中，他也見證了李慧如的朋友謝家山（梁家輝飾）與重病的妻子趙歡歡（葉童飾）相濡以沫的愛情。
一邊是相互倍伴多年，另一邊是剛剛相識不久；一邊是面對死亡的威脅，另一邊需要克服過去的傷痛，兩對老年組愛情故事形成了呼應與對照。此外，片中還有一對相望而不能相守的老年戀人，一個是每天在醫(yī)院推著假人模特散步的老校長，一位是坐在輪椅上枯守過去的戲曲名旦，他們在愛情中的不幸遭遇令人同情。
片名《我愛你！》來源于上世紀70年代歌手許冠杰的同名粵語情歌，就像陳可辛的《甜蜜蜜》以及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取自鄧麗君的歌曲一樣，命名本身已含抒情。歌曲《我愛你》詠嘆的愛情是古典式的：“開開心心祝我地，做對鴛鴦水中戲”，“人如燕飛，同游同戲，今生今世伴著你?！比绺柙~所唱，劇中人追求的正是心心相印、相依相親的真情，鴛鴦戲水、鳥兒結對也是愛情的老派象征。
片中作為退休員工老常帶著李慧如到動物園游玩，富有亞熱帶風情的動物園不僅僅是戀愛約會的背景，也與人物命運形成了互相轉(zhuǎn)喻的關系，天鵝在湖面成雙成對；老去的大象煢煢孑立。不再時興的游樂場所，被人漸漸遺忘的老年動物，與老年人在現(xiàn)實中的孤絕處境亦非常類似。
關于老去、死亡與愛的關系，常為戒領悟道，即使到了老年，只要沒蹬腿兒，還要繼續(xù)躁?！霸辍北旧砭褪腔钪膭恿屠碛桑瑦垡渤蔀榱俗宰愕膬r值，鐘意的感覺令麻木的老年復蘇，支撐著他們活下去。這里的躁與愛，如同哲學學者汪民安在《論愛欲》中所說的“塵世之愛”，看到謝家夫婦倉促離世、校長與名伶無法相守之后，常為戒不指望愛可以通向永恒，只希望愛的體驗可以滋潤他的遲暮之年。愛也拓寬了他與世界的連接，與李慧如約會讓他與回收垃圾的謝家夫婦相聚。這四位老人坐在一起的時候，形成了最小范圍的公共生活，互相照料，也互相安慰。
追愛的父親
有觀眾吐槽老常孫女的故事線索十分多余，砍掉亦無妨。實際上，孫女掛在嘴邊的流行話語推動了老年組愛情的發(fā)展。常為戒在受到孫女使用的流行心理學話語啟發(fā)后，猛然醒悟要擺脫“討好型人格”，從而真正地“討好自己”，年輕人的自由放任吸引了他，喚醒了他壓抑于爺爺和爸爸身份下的男性情感，也慫恿他向女方李慧如表白“我愛你”。他以不同的語言一網(wǎng)打盡“我愛你”（我稀罕你、我中意你），令對方感動不已，好像只有話語講出來，情感才能互動到最高潮，這在謝家兩公母那里同樣如此。
可是，流行話語難免簡化了人物的真實處境?！坝懞眯腿烁瘛钡姆诸愖尦榻渥兊妹裰骺蓯郏才浜仙狭怂窅鄣墓?jié)奏，然而，威嚴從來沒有被真正地放棄，尤其在于他需要為自己爭取些什么、證明些什么的時刻。電影雖然富有愛意地描繪出了這樣一個跟得上年輕人流行語的老頭子，卻也呈現(xiàn)了老年人與年輕人在生存地盤與文明規(guī)則方面的沖突，以及老年人可能因此受到的委屈和壓抑，像是公園到底是誰的地盤，酒桌上能不能暢快地飲酒、大聲地劃拳，家庭事務以誰為重等等。
常為戒對此的反應是揮鞭子，在影片開始處他以甩鞭子的方式亮相，在友人孝宴上再次揮舞起了長鞭。他自認揮鞭子是為了鞭撻虛偽丑惡“麒麟鞭，保安良”，其實也是重新確認老年人的生存空間與活法兒。在他揮舞鞭子的時候，所有人都嚇得遠遠的，那套辭令規(guī)矩——“頭三鞭打的是恩將仇報白眼狼，后三鞭打的是沒心沒肝不孝子”，也聽起來相當古老遙遠。
另一方面，鼓勵大膽追愛和勇于表達，與老年愛情的真實處境是否相符呢？觀眾可能會疑惑，如果說大膽追愛令常為戒的自我蘇醒，那么他與倪大紅的前一個角色——電視劇《都挺好》里的蘇大強——又有什么分別呢？蘇大強難道不是討好自己甚至溺愛自己的典范，且陷入對保姆蔡根花的熱戀時絲毫不把子女的感受放在眼里。
相較之下，常為戒既保留揮鞭子的實力，將威權緊緊攥在手中，又學會了“討好自己”的追愛話語，巧妙調(diào)和了父權尊嚴與浪漫愛情，讓子女無從置喙。如果說有些作品中母性的一面與女性的一面難以融合——像是在作家遼京的小說《吮吸》里，哺乳期的女性令機艙內(nèi)艷遇的男性興致大減——那么耐人尋味的正是此處父性與男性的水乳交融。
愛情難進退
老年人大膽追愛會冒風險。常為戒曾問李慧如，究竟是圖自己什么呢？是兩室一廳的房子，還是四千多塊的養(yǎng)老金？這被女方視為一種對真情的冒犯，因為她不是《都挺好》里的蔡根花那樣的女性。
人們似乎已經(jīng)形成了對蔡根花這樣到了老年還“以色侍人、做小伏低”的女性的鄙視?！缎∩岬谩分型瑯佑幸晃粡淖o工變成后母與后外祖母的蔡阿姨（蔡菊英），她與外祖父的感情同樣得不到前房兒女的認可，因為她出身低微，沒有文化，偏偏還很會照顧人，一定是有所圖的。
兩室一廳的房子或四千多塊的養(yǎng)老金，對于老年愛情確有分量。在前不久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映的紀錄片《梅的白天和黑夜》里，年逾七十的梅拖著小車，每天在城市中相親尋愛，她的生活講究，也很明白如何討好自己。梅對愛情的想象落實在一些具體的方面，像是男方應當懂得體面地穿衣，還會照顧女性，至于有沒有自己的房子、是否與兒女同住也是超越了所有因素的重要條件。紀錄片展現(xiàn)出了老年愛情中情感與實際的調(diào)和，梅在尋求安頓之所以及搭伙過日子的伙伴，浪漫情感并不必然建立于對實際生活的完全棄絕之上。
《我愛你！》呈現(xiàn)了老年人互相陪伴支持，謝家夫婦就是相濡以沫互相支持的典范。在這兩對愛侶之外，我們也不能忽略片中作為背景出現(xiàn)的悲劇愛侶——校長與戲曲名旦之間矢志不渝的愛情令人感動，卻難以逃脫感傷與自我演繹的嫌疑：愛情從何處獲得的滋養(yǎng)？究竟是從生活的朝夕相處，還是從文學戲曲橋段的想象當中？在許鞍華導演的《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中，斯琴高娃飾演的姨媽對周潤發(fā)扮演的中老年男性產(chǎn)生愛情，同樣起源于文藝愛好，姨媽認為找到了真愛，后來卻發(fā)現(xiàn)該這男人是操弄女人心的慣犯。
今年熱播劇《漫長的季節(jié)》當中也有老年愛情的元素。喪偶的王響與前樺鋼同事巧云在長期相處中互生情愫，但是兩人誰也沒有挑明。這種含糊狀態(tài)對老年愛情而言并不少見，《鄉(xiāng)村愛情》里分居狀態(tài)的小賣部掌柜謝大腳和喪偶的村主任長貴一來二去也搭上了關系，因怕人傳閑話，還是遮遮掩掩瞞著村里所有人。《馬大帥》中的玉芬擺脫了好賭博又愛打人的丈夫，跟趙本山飾演的馬大帥好上了，還要瞞著范偉演的小舅子范德彪。
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里進進退退、誤會試探，以及誤會消除后的互相了解，都是老年愛情的常態(tài)。這同樣也是觀看《我愛你！》的角度之一。
常為戒對待愛人的態(tài)度是相當疏忽的，愛人因重病而死，他甚至沒有發(fā)覺她生前經(jīng)歷過的痛苦，就像王響對待自己的前妻也是態(tài)度粗暴、缺乏耐心的。這些感情前史為現(xiàn)在的愛情蒙上了一層陰影，使陷入感情漩渦的男女雙方猶疑不定——進一步是否會重復過去的命運？退一步是否終身遺憾？過去的愛情與婚姻已然千瘡百孔，那么僅憑希望就可以戰(zhàn)勝經(jīng)驗嗎？屬實進退兩難。
然而，即使如此，復雜的感情履歷，不管是離異喪偶還是長期分居的狀態(tài)，都使得老年愛情溢出了中規(guī)中矩的、可能作為年輕人戀愛終點的婚姻關系。就像《梅的白天和黑夜》所點出的那樣，許多老年男女在歌舞廳組成了搭子，一搭就是二十年——雖然在梅看來，這不叫組成家庭。他們因為懂得有些事情誰也怨不得，所以更加珍惜再一次的自由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