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徐魯青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2000年初的北京河酒吧,張瑋瑋、小河、萬曉利,每個周三都在這里玩即興到天亮。小河在臺上抱著吉他,看著眼前來來去去的人,腦子想什么,嘴里就唱出來。有時是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有時是脫口而出的短句,箱琴、手鼓與喊叫,一同混雜在濃稠的夜里。喝多的時候,他跑到街上和人擁抱,有一次把出租車司機拉出來:“一起跳個舞吧?!?/span>
如果要為中國民謠寫史,北京河酒吧是不得不提的地點。2000年初,野孩子樂隊創(chuàng)立河酒吧,這里成為北漂歌手聚集活動的重要場所。小河與一批民謠音樂人——萬曉利、張瑋瑋和郭龍、吳吞、周云蓬,常常在此排練演出。這批音樂人的民謠創(chuàng)作相異于更早期以高曉松、老狼為代表的校園風格,也和十來年后關注自我、歌唱“詩與遠方”的流行民謠截然不同。他們從四面八方跑到北京,白天干雜活,夜里玩即興,野生、粗糲、生機勃勃,按小河的說法:“那時候誕生的民謠沒有風花雪月,可能帶著一點點鄉(xiāng)土味兒,但又不是民族性的,所以是很特別的一個東西?!?/span>
20歲時,小河到北京做音樂,當過保安也做過保潔。24歲,他組建“美好藥店”,這支樂隊曾被譽為“國內最具實驗性、顛覆性的前衛(wèi)搖滾樂團之一”。再后來,《飛的高的鳥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專輯推出,手鼓、口琴與箱琴伴奏的不插電即興風格,融合了自由的民間音樂元素,成為國內民謠脈絡中難以忽略的一張唱片。
往后二十年時間里小河制作了不少音樂,2018年起,他從寫歌的人轉變成了一個找歌的人?,F(xiàn)在,“尋謠計劃”是他工作的重心,他奔走全國各地,收集民間流傳的童謠。在最近播出的綜藝節(jié)目《我們民謠2022》中,小河沒有演唱自己的作品,他選擇的歌曲都來自“尋謠計劃”。
如今的小河神態(tài)平和,說話緩慢,接受采訪時句間落下一些輕輕的沉默和停頓。他形容一件事時常常用到比喻:收集民間童謠像采果子,果子熟了就摘下來,有些果子還要再等一等;歌手生產(chǎn)唱片就像茶商生產(chǎn)茶葉,有一天,他決定再也不要這樣了——“音樂不是生產(chǎn)什么,音樂是有天你想喝點和白水不一樣的,那棵茶樹待在那里好多年了,你上去摘幾個葉子,扔到水里。”
以下是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與小河的對話。
01 進入21世紀后,音樂慢慢往下坡走
界面文化:說起中國民謠,許多人會提及河酒吧那段往事,那時候大家(音樂人、聽眾)對民謠的認知和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
小河:90年代末,大家聽的民謠是校園民謠或者中國臺灣地區(qū)的民謠。提到民謠兩個字,大家首先可能想到的是羅大佑、李宗盛,或者高曉松、老狼,國外的就是鮑勃·迪倫。但是現(xiàn)在你要問民謠的話,大家提的是宋冬野、李志、馬頔這些人。
我們在河酒吧的年代,大家都沒有特別想做一種民謠音樂。那時候“舌頭”會去河酒吧演出,“馬木爾”和“冷血動物”也去,演出的時候基本都變成不插電,也就都變得有點“民謠”。所以河酒吧最早不是一個民謠酒吧,它就是以野孩子樂隊來經(jīng)營的一個音樂聚會場所,但是去那以后只演不插電,吉他、箱琴、手鼓就慢慢出現(xiàn)了。
界面文化:為什么都變成了不插電?
小河:那個地方很小,你沒辦法接很大的音響,不然就吵死了。但后來我跟萬曉利固定每周三都去那里唱歌,慢慢傾向于唱民謠類的東西。曉利一開始就寫民謠的作品,我那時候做“美好藥店”樂隊,民謠最早沒有很多。
在河酒吧我經(jīng)常唱即興,第一張專輯里很多沒有詞的歌,都是瞎唱出來的,當時就是有種要制造音樂的沖動,但又不是非要寫一首什么歌,什么主題,都是即興出來的。有些歌詞是唱著唱著直接現(xiàn)編,第一張里很多這樣的歌,像《跳下去》,還有《簡單的道理》,都是我在河酒吧看著窗外的酒客,想到什么就直接唱出來,里面一些有感覺的,就把它們記下來變成了歌。
界面文化:現(xiàn)在可能關心民謠的人沒這么多了,但在十來年前有一段非常流行的時期。《成都》《董小姐》《南山南》這些歌曲火遍了大街小巷,但它們也被批評套路和符號化,唱的都是風花雪月和詩情畫意,總是離不開詩、遠方和姑娘。你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你對民謠的主題以及表達形式有過什么思考嗎?
小河:其實像宋冬野和馬頔他們,填補了中國后流行音樂時代的一個空白。流行音樂在90年代達到高潮,但進入21世紀后,音樂是慢慢往下坡走的,唱片載體沒有了,光驅在消失。主流文化里發(fā)唱片是為了讓明星火起來,讓他們去接影視接廣告,并不是為了音樂本身,能引領流行音樂的人也變得很少。
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之后,大家都在網(wǎng)絡和手機里聽歌,很多人可以把自己的作品簡單錄一下,上傳到網(wǎng)上。所以我覺得2000年初的這些民謠音樂人,都是通過網(wǎng)絡先讓自己的作品被很多人傳唱,他們的作品也填補了人們對音樂的需要。
不能很簡單地說詩和遠方就是不好的,很多人在最開始的年紀,都是在唱自己的青春故事,而那些就是具有詩和遠方的特質,人們有共鳴很正常。他們的音樂其實更傾向于流行音樂,像趙雷的《成都》,完全成為了很流行的歌。
02 民謠是非常自然的水,流行音樂可能更像飲料
界面文化:流行音樂和民謠怎么區(qū)分呢?它們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小河:民謠肯定跟生活有密切關系,是對真實生活狀況作出的反饋,并不是只有個人情緒,只關于一段愛情,還有很多生活里的苦澀,也有對時事、對周圍環(huán)境的觀察,它是最靠近生活本真的東西,無論是歡快還是苦澀,都應該非常真實。
鮑勃·迪倫的很多音樂其實沒有特別強的旋律性,不會像流行音樂有很多套路的走向,它就像是訴說一樣,雖然也有旋律,但最重要的是訴說。
流行音樂不是這樣的,它更容易讓我們忽視生活中不好的東西,沉浸在被凈化過的音樂氛圍里。如果用水形容,民謠是非常自然的水,流行音樂可能更像飲料,更能取悅人的味蕾或者聽覺。能夠病毒式傳播是有一些方法的,一個旋律你聽兩遍就記住了,要想做那樣的音樂其實是有方法的。
一個人怎么把情感變成旋律,對旋律敏不敏感,都和對音樂的理解有很大關系。但把旋律變成一種技法,就會變得很有問題,好比你可以寫一首和《米店》一樣的歌,但就是沒有《米店》動人。創(chuàng)作者在最干凈最純凈的時候歌都是很好的——像宋冬野、馬頔,包括趙雷,他們在最純凈的時候寫的那些歌,旋律都是很干凈的。
界面文化:《我們民謠2022》里有很多不同代際的音樂人,你覺得不同代際之間的音樂人對民謠的理解有什么變化?怎么看待這種變化?
小河:我不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有憤怒,或者沒有“花好月圓”的反面的作品。不要只看表面上浮現(xiàn)出來的歌,每一代人內心里都會有對最深刻的問題的思考。這不是時代的問題,是生命的特質,這個物種到某個年紀就會叛逆,就會去思考深刻的問題,比如說我從哪兒來?我是誰?我為什么活著?
這次我們在節(jié)目當中看到很多年輕的音樂人,他們身上也有很多叛逆和好玩的地方,有時候并不一定是歌詞的內容,可能就是形式上的叛逆。比如小六,她寫的歌就完全跟其他人的不一樣,那個狀態(tài)是很叛逆和孤冷的。若水也有自己的視角,是用城市里小市民的視角來寫一些東西。哪一代人里都有這樣的,只是表面的形式可能不太一樣。
界面文化:《我們民謠2022》里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們感動和流淚的場景,你覺得太過突出感動會掩蓋掉民謠音樂包含的更豐富的東西嗎?
小河:民謠除了感動之外一定還有別的,比如說公共表達,不可能提到民謠,大家記得的就只有這幾個情歌。民謠要帶著特定時空的印記和記憶,它的歌詞、關注的內容、涉及的話題都是很重要的。
當然我覺得民謠的生命力也在這兒,并不一定在上面有多火,但一定會在底下會慢慢流傳,這才是真正的民謠。不是最漂亮的浪花,但底下滔滔不絕的河流是沒辦法剪斷的,這首歌會被很多人記住,而且它也會通過其他人的記憶傳到更遠處。
界面文化:你覺得現(xiàn)在有這樣的歌嗎?
小河:當然有,比如周云蓬的《中國孩子》。
03 不是你要去生產(chǎn)音樂,是你需要音樂
界面文化:你在節(jié)目里說,“大家做音樂好像變成了生產(chǎn)一個東西,做一個產(chǎn)品”。 你曾經(jīng)做過一個叫 “回響行動”的項目,也涉及到對唱片工業(yè)的反思,行動里你和陌生人一起共同排練歌曲、錄制光盤,不在網(wǎng)上發(fā)行,只有制作者才能擁有這張唱片,為什么當時選擇這么做?
小河:2010年的時候,我做了一個項目叫“音樂肖像”—— 每個月跟一個陌生人待幾天,然后給他寫一首歌?!耙魳沸は瘛北粍右o一個人寫歌,而且每個月都要寫一首歌。做這個是因為我不知道創(chuàng)作為什么會發(fā)生,我為什么要去寫歌,這件事情我不太明白。那一年過后,我就覺得好像創(chuàng)作是一個可以非常寬廣的事情,對創(chuàng)作沒有一種特別執(zhí)著的狀態(tài)了。
“音樂肖像”結束后,我又進入了一個狀態(tài),就是不寫歌,我也不安排自己到底要干嘛,很多歌是自己出來的。不是你要去生產(chǎn)音樂,是你需要音樂。就好比你是賣茶葉的,要經(jīng)常去采茶、做茶、生產(chǎn)茶葉,但現(xiàn)在你不是了,你沒有固定的茶園。有天你想喝點和白水不一樣的東西,那棵茶樹待在那里好多年了,你上去摘幾個葉子,扔到水里,這杯茶就出現(xiàn)了。這是不一樣的。
我沒有在生產(chǎn)狀態(tài)里卻自發(fā)出現(xiàn)了一些作品,那時候我很驚喜,驚喜完了之后就想要把它做出來。從1995年來北京一直到2015年,我做了幾張唱片,都是這個流程:我先生產(chǎn)一個歌曲,生產(chǎn)完了制作,制作的整個流程都很熟。但那時候我突然就覺得,我為什么要制作音樂?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又在做一個產(chǎn)品。我為什么要去錄音棚里編曲、錄唱、買版號,然后進棚,找人設計封面、壓盤包裝,拿著唱片去巡演,演完了以后再來賣給別人,我為什么要這樣?
這件事情我做了十幾年,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模式有問題,這是唱片工業(yè)一百年以來給做音樂的人帶來的習慣,一直是這樣。這是我要追求一輩子的東西嗎?從那開始我就想了很多,我為什么做音樂,我自己快樂嗎?快樂。我彈琴,音樂幫助我,音樂給我快樂。那音樂幫我活著嗎?可以。我去演出,音樂可以養(yǎng)活我。那你能幫助別人嗎?好像沒有。你讓別人更好嗎?好像也沒有。
我以前都在追求自己的作品有多牛,可以在人類音樂史上留下一筆,但從那一刻我就清醒了,我覺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肯定跟這個沒關系,是跟之前的想法是相反的——音樂應該是我和這個世界互動的一個最好最好的東西。我可以用它來做很多事,可以給予其他人希望、力量和快樂的事,不是為我自己的事。
所以“回響行動”就是我不要錄唱片,我要帶大家去唱歌,一起唱歌的時候大家很快樂,這個過程里有一個爸爸帶著兒子跟我們到山上唱歌,留下來的錄音,對于他和他的孩子來說,每過一年那個聲音就珍貴一點。當他的孩子長大,再聽那首歌的感受,就是錄音的價值,超越了我的唱片和我的歌。
界面文化:突然哪一天想喝茶了,就去茶樹上摘點茶葉泡一泡,哪天走在路上想唱歌了,就隨口唱幾句,這讓我想到民謠最原初的形態(tài)。
小河:對,這個世界上的民間音樂就是這樣的,為什么他們的聲音那么嘹亮,是在這個山和那個山打招呼的時候形成的,或者勞作的時候煩了,從煩惱當中解脫出來的歌唱。民謠跟民歌的魂是一模一樣的,很多不識字的老百姓,他們所唱的東西就是民謠。我們平時聽的民謠更趨向于流行音樂,只是流行音樂的簡單版。
04 音樂不是產(chǎn)品,是一個非常美好的社會行為
界面文化:你之前在《我們民謠2022》里說:“歌很重要,是不是自己的不重要”,很少會有創(chuàng)作者這么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小河:這其實就是做“尋謠計劃”的感受,節(jié)目組一開始找我的時候,我跟他們說,我要參加肯定只唱“尋謠”里的歌,因為它們都特別“民謠”。這些歌本來就在大地上流傳的,被我們找到了,希望讓更多的人聽見,這個就是民謠。這些歌詞為什么一直會被一個老人記著?他記住它了,就是生命當中很美的一件事,這種美也是民謠里重要的東西。
我們在節(jié)目里唱了兩首歌,這兩首歌的詞和旋律都不是流行音樂,但有一種我們久違了的純真和真實,不是矯揉造作的努力,只是最直接地、最干凈地傳達我們的感受和愿望。
這些歌有我們時代很稀缺的東西——真實,不矯揉造作、不處心積慮,它們很放松。這樣子的東西已經(jīng)離我們很遠了,我自己的歌都非常用力,所有的創(chuàng)作方式就是我在等,等我覺得有個主題很牛,可以發(fā)揮一下,絞盡腦汁想哪種形式比較新穎,哪種手法比較巧妙,不可能像這些歌這樣輕松?!皩ぶ{”我們做了五六年,它比小河去發(fā)表一個自己的專輯,或者去創(chuàng)作一個能火遍很多地方的歌,要更重要一些。
界面文化:你曾經(jīng)強調“尋謠”做的事情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為什么要強調這個?
小河:因為我不是在找一個過去的東西,然后把它封存到檔案館里,或者放到畫里裱起來。音樂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是人類建立情感互動的一個很重要的載體。這件事一定不是像非遺那樣去做,而是真的把它跟你的生活、跟其他人連接在一起。所以我定義的尋謠計劃一直是公共藝術項目,用來連接社會不同群體的人,讓他們發(fā)生互動,是一個通道,也是一個媒介。
這就是為什么尋謠計劃更注重現(xiàn)場,而不是在做一個音樂產(chǎn)品。音樂不是產(chǎn)品,而是一個社會行為,當你唱歌的時候,你知道你在給周圍的人帶來很不一樣的東西,它就是一個非常美好的社會行為。
界面文化:你之后有什么目標嗎?
小河:現(xiàn)在最大的目標就是把“尋謠計劃”再做幾年,孩子們可以聽的東西并不多,雖然電腦上一搜都有,但都是把孩子當傻瓜的“爸爸的爸爸叫爺爺,媽媽的媽媽叫姥姥”這樣的歌詞。
但我們也不希望這是創(chuàng)作的,希望是在這個時空中本來就有的,只是經(jīng)過現(xiàn)在的重新編排,用非常有趣的方式把它制作出來,讓孩子們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我覺得現(xiàn)在就是孩子選擇太少了。這應該是這幾年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