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樂視還活著呢？”
最近這幾年，每當樂視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很多人就很驚訝，在他們的印象里，樂視早已隨著賈躍亭出國和公司退市而消逝。但事實上，樂視不僅活著，還活成了打工人心中的“神仙公司”——沒有加班內(nèi)卷和996，沒有拖欠過留下來的員工工資，也沒停過社保，還因此上了熱搜。
在經(jīng)濟下行、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常態(tài)化裁員的當下，活下來并且活得還行的樂視成了一個新的精神圖騰，一個用來調(diào)侃和諷刺當下的象征。但真實的情形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在那些留在樂視的人的生活里，有稀缺的穩(wěn)定，也有掉入時間黑洞后的恐懼，有知足常樂的幸福感，也有如何維持現(xiàn)狀的焦慮。不過，在被一個浪頭拍上沙灘之后，他們逐漸平靜。佇立岸邊，潮水有它的方向，但他們能夠接受，這些都不再跟自己有關(guān)。
文|徐晴
編輯|趙磊
運營|月彌
你怎么還在？
看到有人在樂視大廈門口拉起橫幅討債的時候，甄樂心想，日子真的不一樣了。那是2017年上半年，樂視“暴雷”的傳聞已經(jīng)喧囂了一段時間。員工能走的都走了，上萬人只剩下幾千，辦公室一下子就空了。震蕩過于劇烈，連親戚都看到了新聞，問他，你們公司怎么了？
面對這個問題，甄樂已然疲憊。就像門口拉橫幅的人，他們并不是樂視的債主，而是被債主雇傭的專業(yè)討債人，他們自帶了一個墊子，拉一會兒橫幅就坐下來歇一會兒，歇夠了再站起來工作，疲憊中有從容和平靜。
甄樂扭頭跟同事說，“如果明天你來上班，發(fā)現(xiàn)樂視大樓沒了，變成了一個隕石坑，你也不要太慌張”。對他來說，那個隕石坑早已存在，區(qū)別只是物理意義上的還是心理意義上的。他極其迅速地接受了現(xiàn)實，甚至變得更樂觀了，因為，“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此時，距離那個瞬間已經(jīng)過去五年，當年留下的幾千人變成了大約200人，加上之后陸續(xù)招聘進來的新血液，目前的樂視共有404位員工。
嚴格來說，今天的樂視跟過去的樂視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這里的人員構(gòu)成甚至不太像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員工的平均年齡在32歲左右，年齡最大的一位今年53歲，是樂視電視的硬件工程師。女性員工占比40%，不少女性在樂視工作時生了二胎。這里沒有996，采用早9晚6、一周5天工作制，不提倡加班，曾經(jīng)有人在公司群里投訴“加班內(nèi)卷”。五年以上的老員工占比45%，平均司齡4.3年，工齡最長的是一位叫柳心然的員工，她在2009年入職，工號73，是樂視視頻的運營總監(jiān)。最新入職的則是一位00后，今年剛本科畢業(yè)，向?qū)W校匯報就業(yè)情況時，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老師沒忍住，問她，樂視還活著呢？
這是一個每個樂視員工都曾被問到的問題，只是問的方式不太一樣。比如甄樂的親戚后來就會迂回著問，你還在樂視嗎？每一次甄樂給出的答案都是“還在”。甄樂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還在，事實上，在這五年中，有至少三次他下定決心想要離職。
第一次是2016年的國慶假期，他出國玩了一趟，回來沒多久，就收到了賈躍亭發(fā)的那封公開信，《樂視的海水與火焰:是被巨浪吞沒還是把海洋煮沸》，信里表達了一個意思，樂視系火燒連營，大難臨頭。
在樂視，甄樂負責股權(quán)激勵相關(guān)工作。2016年本就是壓力巨大的一年，此前賈躍亭做出了一個全員持股計劃，說要拿出50%的股權(quán)送給管理層和全體員工，甄樂和多個同事組成了一個小組，一個人接著一個人簽合同，做了一年，最后把所有的合同簽好，鎖進了一個大柜子里。工作實在太累人了，甄樂跟自己說，不行，誰也別勸我，我要走。但過了兩周，欲望逐漸衰弱。當時的領導給他打氣，你負責的工作非常重要，要不先過了這幾個月再走？甄樂被說服了。
第二次想走是2017年，雷已經(jīng)落下，余震不知道會持續(xù)多久。身邊的同事越走越少，甄樂一個月能吃十頓散伙飯，連之前勸他別走的領導也走了。甄樂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能做什么。就在這個時候，新領導把被裁和離職人員留下的工作劃給了他，生活里突然有了些新鮮東西。他安慰自己，先留下來，學習一下新業(yè)務。
一學又是兩年。2019年，樂視迎來了比例最大的一次裁員，一次性裁掉50%。領導在會議上說，想走的同事快舉手，咱們看下一步怎么安排。周圍的同事飛快舉手，占滿了裁員名額，甄樂因為舉手比別人晚了一點，又留了下來。如今，他只能試圖用命運來解釋自己為什么還沒走這件事——“可能我名字里也帶了一個‘樂’吧?！?/p>
留在樂視的這五年，他像其他同事一樣，過上了一種穩(wěn)定的生活。上午10點前到公司，處理一下手頭工作，中午在公司附近散步、冥想，傍晚7點下班回家，跟愛人和孩子聊聊天，睡覺。“樂視”和“賈躍亭”都成了往事，“朋友聊天聊不下去的時候怎么辦呢？那就聊聊樂視吧，聊聊老賈，這就有話題了”。
只是甄樂也沒有想到，樂視會成為一個更大的焦點。這個月中，“樂視沒有996和內(nèi)卷”沖上熱搜，斬獲1.2億閱讀量，人們熱切地轉(zhuǎn)發(fā)微博，奔走相告，“樂視員工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在經(jīng)濟下行、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常態(tài)化裁員的當下，活下來并且活得還行的樂視成了一個新的精神圖騰，一個用來調(diào)侃和諷刺當下的象征。
但真實的情形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在那些留在樂視的人的生活里，有稀缺的穩(wěn)定，也有掉入時間黑洞后的恐懼，有知足常樂的幸福感，也有如何維持現(xiàn)狀的焦慮。
▲ 空蕩的樂視會議室。圖 / 徐晴 攝
恒星變成彗星砸落
樂視曾是許多人生命中的恒星。
柳心然2009年加入樂視，最初的辦公地點是國貿(mào)SK大廈，之后搬到了大望路的東方梅地亞。站在北京最高檔的寫字樓里，周圍的同事要么是從當時最好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跳槽過來，比如新浪、搜狐，要么是從三星、LG等知名外企被挖過來。柳心然大專畢業(yè)，從小地方來，初到北京，樂視讓她看到了一個自己不曾想象過的未來。
許多人都曾夢想，靠著搭上樂視這艘巨輪，能實現(xiàn)人生的躍遷。甄樂是在樂視網(wǎng)上市之后才加入的，面試那天，HR在一個亂糟糟的會議室里跟他談薪，旁邊擺著樂視電視的樣品。HR說，樂視不只是一個視頻網(wǎng)站，還是一個更大的生態(tài)，這番描述讓甄樂心潮澎湃。
在賈躍亭為樂視規(guī)劃的市值超過萬億的企業(yè)發(fā)展藍圖里，員工們將共享樂視的發(fā)展紅利。2015年，樂視控股集團副總裁張志偉在樂視LePar超級合伙人峰會上，聲稱樂視控股預計在2022年實現(xiàn)IPO，公司會拿出5%的股份，作為對樂視合伙人的激勵，價值850億。
渴望機會的人飛快涌進來。2014年甄樂入職時，工號3000多位，到2015年，新入職的員工8000打頭，2016年排到了20000，職級體系迭代了三個大版本。幾乎每一天，HR都在面試，但地方并不夠用。甄樂曾看到一場樓道里的面試，候選人的簡歷被放在樂視電視的包裝箱上，HR指著箱子和面試者交談。
正式員工的工位格外緊張，行政一度把會議室改成了臨時辦公室，讓員工們在食堂開會和會客。2016年買下現(xiàn)在的樂視大廈之后，樂視專門設置了一個樓層當作員工服務中心，像銀行柜臺一樣給員工辦理入職、離職。
以樂視大廈為中心，方圓五公里內(nèi)散布著樂視的辦公區(qū)。下班時間，附近的地鐵站里都是戴著樂視工牌的人，樂視班車把人們送往亦莊、通州、回龍觀。樂視也開始在全球范圍內(nèi)招聘，有段時間，甄樂和同事一起鉆研美國的勞動法，研究怎么給美國員工上社保。公司團建都是去國外，日本、韓國、埃及，假期打開朋友圈，全世界都是樂視人。
▲ 從樂視17層向外看。圖 / 徐晴 攝
賈躍亭的樂視生態(tài)也在那幾年里逐漸鋪開，每次高層開會都是大陣仗。樂視網(wǎng)、樂視電視、樂視影業(yè)、樂視體育……幾十個業(yè)務高層齊聚一堂。一位前樂視VP說，“連我這個級別的都要坐到第三排”。負責人挨個上去發(fā)言，會議能從上午9點開到凌晨。
在996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的常態(tài)之前，樂視人很早就過上了那樣的生活——加班到晚上10點、11點，辦公室里永遠亮著燈，核心項目成員周末來公司開會。人們忙忙碌碌，走路帶風，事情永遠做不完，公司的業(yè)務一天比一天壯大。甄樂設計過廣告銷售的業(yè)績考核方案，每隔一年就翻一倍。前一年5個億，今年10個億，再過一年變成20個億。他一度覺得太激進了，問領導，這個能完成嗎？領導說，沒關(guān)系。
甄樂說：“有一種感覺，你在一個飛速發(fā)展的公司，跟它一起蒙眼狂奔。”驚喜，驚嚇，不可思議，這是樂視帶給他們的感覺。不管是對樂視還是樂視員工來說，在2016年底之前，那顆恒星極致絢爛光明，直到它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一顆彗星，猛然砸中這一群甜夢中的人。
2016年，《太子妃升職記》的忠實粉絲小文從東北的一個小城來樂視實習。投簡歷之前，她猶豫又緊張，簡歷投出去三個月才收到回復。獨自來北京實習，她鄭重地征求了家人的同意，實習的第一天就趕上了樂視籌備414盛典。她被安排去給參與盛典的明星和演職人員規(guī)劃住宿和用車。那幾天，她只睡三個小時。盛典舉辦那天，五棵松體育場里燈火通明，音樂響起來，燈光閃爍，場館里燃起煙火，劉濤、李小璐等等明星一一出場，那成了她記憶里最高光的時刻。很快，實習結(jié)束，她回了東北，彗星撞上了樂視。
宋雪入職擔任電視銷售的市場秩序經(jīng)理的時候，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公司突然沒了打印紙，平時打印得自己帶紙。廁所里的卷紙也沒有人來管，一個樓層就一卷，用完了就沒有了，引來不少人投訴。身邊的新同事還沒認識就離職，賈老板也還沒見過一次，就傳出他已經(jīng)出國的消息。宋雪問HR怎么回事？HR安慰她，出問題的是手機，咱們TV沒有問題的。但很快新聞又說，危機正在傳導到整個樂視生態(tài)。
融創(chuàng)帶著百億資金入場，也沒能救活樂視。融創(chuàng)離場后，甄樂把那些股權(quán)激勵的合同鎖進了行政租下來的一個倉庫里，做好了它們變成一堆廢紙的心理準備。
“小而美”，也有隱憂
最多的時候，樂視生態(tài)下賈躍亭控制的公司超過60家。錢燒完了，樂視生態(tài)分崩離析，那些燒錢的項目跟員工都沒了，最終只剩下了樂視網(wǎng)和樂融致新這兩家公司和404位員工，靠銷售電視等硬件以及樂視TV、樂視視頻的會員、廣告等賺錢。樂融致新CE0是張巍，也正是他想到了“欠122億”的策劃，轉(zhuǎn)達給了品牌團隊。
如果拋開超過100億的巨額債務不算，現(xiàn)在的樂視可以說是一家“小而美”的公司。
在樂視，因為不需要加班，年輕員工大多住在公司附近，不會擔心周末被領導從家里喊出來；周報最多寫到200字，主要目的是高效溝通；冗長的PPT和開不完的會都沒有了，人不再是擰緊的螺絲釘，有員工因為沒人照顧孩子，還會把孩子帶到公司來。沒了那么多內(nèi)卷和扯皮，公司也多了一點點創(chuàng)新的空間，年輕的技術(shù)總監(jiān)王志強說，“如果你要干一個事情，公司有資源，大家覺得OK，就可以去干”。
人際關(guān)系也變得簡單純粹了一些。每天傍晚6點，王志強和同事一起去附近的朝陽公園跑步，周末一起去跑全馬，或者去京郊釣魚。同事們都是三四十歲，帶著老婆孩子一起出來，26歲的王志強夾在中間，并沒有覺得不對勁。大家會互相幫忙，一個同事出差，王志強去他家里幫他喂貓。小文也在朋友圈幫同事尋租，“全組的人發(fā)動周邊所有力量，幫他盡快找到房子”。
但在樂視工作也并不像傳得那么輕松，當年裁員留下的活兒都由留下的人接手了，宋雪剛?cè)肼殨r是“市場秩序經(jīng)理”，現(xiàn)在是“供需關(guān)系經(jīng)理”，同時還兼任著一些財務的工作，下班之后也得看手機，回復工作群消息，如果事情緊急，偶爾也要加一加班。只是相比裁員內(nèi)卷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員工可以更幸福一點。
但留在樂視的人也很恐懼，很大程度上，現(xiàn)在的樂視還是在吃過去的家底，一部《甄嬛傳》養(yǎng)不了幾百號員工，《甄嬛傳》帶給樂視網(wǎng)的會員收入在全部營收中占比不超過5%；而在硬件方面，樂視現(xiàn)在最拿的出手的還是以前的超級電視。
生存和創(chuàng)新，好像天然不可兼得。除了電視，樂視也開始賣智能門鎖、牙刷、耳機、充電寶甚至油煙機，但想和市場上的產(chǎn)品競爭并不容易；視頻方面，因為采購預算有限，樂視只能用已有的影視資源置換一些老劇、戲劇，在愛優(yōu)騰的夾縫中拓展一些老年受眾。
為了生存，樂視也得“降本增效”。2021年，各個部門想了不少辦法，用最少的預算實現(xiàn)最大的價值。負責視頻運營的柳心然，會密切關(guān)注其他平臺的熱播節(jié)目、劇集，最近《浪姐》火爆，一位女藝人翻紅，她整理出了女藝人出演過的影視作品，做了個專題，放在樂視視頻的首頁，效果還不錯。
當下的樂視，當然希望公眾知道自己還活著，話題營銷引來的關(guān)注，可以變成一些嘗試的基礎，比如直播帶貨。但同時，樂視也怕債主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甚至活得不錯而找上門來。
樂視的高層可能也沒搞明白，樂視系一共欠了多少錢。債主有大有小，最小的債主，可能是一位2017年在樂視體育實習過的女孩。她說，至今樂視還欠了她1200塊錢的實習工資沒有給。一位前北京聯(lián)通員工表示，在2017年，樂視系欠了聯(lián)通大約400萬的帶寬費用。聽到這個數(shù)字時，甄樂并不意外，“這真不算多”——樂視系最大的幾個債主是公司或機構(gòu)，債務累計超過了100億。甄樂覺得，最理想的情況是，債主愿意給樂視一些時間，等賺了錢再慢慢還債。
如果不盡快走一條新路出來，再過幾年，樂視恐怕也不能繼續(xù)過這樣的“神仙日子”了。而另一種迷茫是，大家不知道自己在為誰打工，賈躍亭雖然是樂視網(wǎng)第一大股東，但他“流落”在外，不參與公司的運營和決策，一心撲在造車上，微信簽名都是“FF，fight to the first”，對樂視的員工來說，日子仿佛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能過到幾時算幾時。
▲ 賈躍亭的朋友圈都是造車相關(guān)內(nèi)容。圖 / 手機截圖
就像一架飛機突然墜落，墜落到離地100米的時候，突然開始滑行，沒人知道它還能滑多遠，一切懸而未決。最近兩年，甄樂愛上了爬山，在他看來，人生跟爬山有些相似，剛爬到山頂，就看見前面還有個坡在等著自己。
留下來的普通人
那些留在樂視的老員工有一些相似的特質(zhì)，比如念舊、信命、出身寒微，因為樂視有了留在北京的機會。
甄樂剛?cè)肼毜臅r候曾經(jīng)跟同事說，自己可能用不了兩年就離職了，同事勸他再看看。誰知道他成了那一批人里待的時間最長的。每一次他想走，又有點舍不得，不然為什么就自己舉手舉慢了呢？
他從過往里尋找脈絡，想起自己小時候是個膽小又敏感的男孩，體育極差。長大之后，他渴望一種安定、安穩(wěn)的生活，討厭分離與告別。愛人跟他一樣，是會踏實過日子的那種人，在念舊這件事上更夸張——她在搜狐工作了整整14年。
夫妻倆有時候會一起看星座運勢。有一次，他看到運勢里說愛人的那個星座，“ta可能會永遠抱怨ta的工作，但是ta永遠不做出改變”，常樂大喊愛人的名字，“這就是你！”過了幾秒鐘，他在心里暗暗地說，“這也是我”。
柳心然也是個念舊的人。剛到北京的時候，她住過好幾個地方，每次搬家都要傷感幾天。2009年到樂視工作后，她在國貿(mào)附近租房子，房東說，這棟樓可能會拆遷，之后可能會通知你搬家。柳心然說好，然后就住到了現(xiàn)在。房子沒拆，她也沒搬走。“你會覺得那種地方就是很熟悉。比如說哪個小巷子是什么樣的，從哪個路走出去能到哪兒，我都很清楚?！?/p>
很多東西她也舍不得扔。最夸張的一次，她翻出了跟愛人談戀愛時候看電影的票根，打開一看，字都磨沒了，就剩一張臟兮兮的紙。
至今，柳心然還留著好多跟樂視有關(guān)的東西：早些年跟樂視有關(guān)的新聞被她裁剪下來貼到本子里，每次換新工牌，舊的保存好。還有很多公司活動發(fā)的小獎牌、紀念品。愛人問她，這個東西沒用了，怎么還留著？她也說不上來為什么，“有時候翻到了，看到就挺高興的”。
留在樂視，也可能是因為心存幻想。柳心然仍然堅定地相信，樂視會好起來的，就像從前一樣。每半年，柳心然的部門開一次打氣會，領導告訴大家最新的業(yè)務進展。“我會感受到公司在努力，領導在努力，我也在努力?！彼窝┢诖Z躍亭回國，“他是樂視的領袖人物”。小文在實習結(jié)束、樂視崩潰后又回來工作，她想，會不會有一天，賈老板帶著他造的車回國，賺好多錢，把樂視欠的錢還清？
甄樂還算理性，他覺得，除非突然有一天大家打掃衛(wèi)生，找出一個賈躍亭留下的U盤，里面有一萬個比特幣，否則樂視再沒可能回到從前。但他也樂于給同事們一些安慰。樂視有1月1日發(fā)全員郵件的傳統(tǒng)，危機之后，郵件中斷。最近兩年，這封郵件恢復了，HR團隊寫道：公司雖然規(guī)模比較小，但是在經(jīng)營上，有一些好轉(zhuǎn)，能盡量做到盈虧平衡。已經(jīng)變成人力資源總監(jiān)的甄樂希望讓僅存的404位員工知道，自己的工作還有價值。
當然，還有一種更現(xiàn)實的考量，離開樂視的話，他們還能去哪兒？
風口輪換，潮漲潮落，樂視人不了解元宇宙，不關(guān)注“蔚小理”，提起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下意識講的是“BAT”而不是“TMD”，認為最有前景的大廠是網(wǎng)易。一位員工說，愛優(yōu)騰目前仍是樂視的競品。另一位員工樂觀地問：樂視現(xiàn)在算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第二梯隊嗎？他們像留在桃花源的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宋雪的一位同事進入了教培行業(yè)，又經(jīng)歷了一次站上潮頭、跌落云端。還有許多樂視人去了愛優(yōu)騰，這幾家大廠這兩年里相繼裁員。
2019年，宋雪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今年，她邁過了35歲門檻。她想，自己不可能進大廠了。柳心然已經(jīng)過了40歲，樂視剛出事的時候，還有獵頭偶爾給她打電話，后來再也沒有接到過。
在念舊、幻想、恐懼的背后，有一些事情悄悄發(fā)生了改變，關(guān)于自我，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一個人如何在時代中自處。
柳心然說，曾經(jīng)的自己好像站在一個時代的中心，樂視曾是一個明星公司，是第一個上市的視頻網(wǎng)站，在大街上隨便薅一個人都知道樂視。自己的親戚，甚至自己家都買過樂視電視，她可以很高興地說，我是這個公司里的人，我是見證過大時代的人。
但這些年，財富、社會地位、向上躍遷的渴望，都在某種程度上削減。她現(xiàn)在更在意愛人，孩子，周末的家庭活動。印象里最快樂的一件事，是在海邊捉螃蟹?！鞍パ侥悴恢溃莻€螃蟹太大了，而且只有我知道那里有大螃蟹，別人都不知道，現(xiàn)在還想去捉?！?/p>
在一個傍晚回家的路上，宋雪跟愛人聊天。談話有些沉重，核心的問題是，要不要把現(xiàn)在通州的房子賣了，加杠桿，換一個海淀的學區(qū)房？那是夏天，天黑得晚，太陽西沉，余暉從城市的縫隙里穿過，照在兩個人身上。宋雪說，我們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能留在北京，走出來這么遠，已經(jīng)很不容易，應該知足。他們最終達成一致，不雞娃，不要學區(qū)房。在那之后，兩個人的焦慮消失了。
宋雪覺得，有些人跟自己不一樣，時代給他的機會他全都抓住了，“我不是主動去抓的人，能不能抓到，看命運的安排”。
能夠蒙眼狂奔，顛覆世界的總是少數(shù)人，更多人會在漫長的時間里驗證并接納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的事實。甄樂說，“每個小孩都會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這是人生下來的本能，但是長大到一定程度才知道，我也不是特殊材料做的”。
在樂視的這些年里，他收獲了一件最重要的東西——平靜。潮水有它的方向，每一天有新的潮起潮落，他完全可以接受，這些都不再跟自己有關(guān)。聚光燈可以永遠照在不屬于自己的舞臺。
此時此刻，他接受自己作為普通人的一生。
（感謝《最話》作者高歡歡對本文的幫助）
每人互動
你怎么看待樂視的現(xiàn)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