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潘文捷
編輯 | 黃月
5歲開獨奏音樂會;12歲首次參加國際比賽即榮獲第一名;15歲以第一名的成績被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錄取,師從格拉夫曼;19歲,張昊辰參加美國范·克萊本國際鋼琴大賽,成為首位奪得這一賽事冠軍的華人鋼琴家。張昊辰曾經(jīng)介紹自己與郎朗、王羽佳最大的差異在于自身的內(nèi)向性格,而他的風格也建立在挖掘自身性格的基礎之上,按照他的自我評價,是“斯文內(nèi)斂,有某種含蓄性”。
幾年前,這位“斯文內(nèi)斂”的青年鋼琴家被邀請做一檔音頻節(jié)目,他寫下了一些內(nèi)容,卻遭到了拒絕——原因是“量太密了”,不適合播出。于是,那些過密的思考逐漸變成了一本書,也就是音樂哲學隨筆《演奏之外》。這本書的前幾章講述了音樂史上的重要背景和事件,探討了風格的變遷和古典音樂自身的特質(zhì);后面的章節(jié)則討論了一些重要的音樂家,也探討了作者本人對音樂的思考和經(jīng)歷。最后部分收錄了一些訪談,其中就包括樂評人焦元溥對他進行的訪談。
在日前舉行的《演奏之外》新書線上沙龍中,張昊辰和焦元溥進行了一次對談。焦元溥曾經(jīng)花20年時間,追蹤了108位世界級鋼琴演奏家,寫出了《游藝黑白:世界鋼琴家訪談錄》一書。由于接受焦元溥訪談的鋼琴家來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和年代,《游藝黑白》也可以看作是一部用訪談形式梳理20世紀至今音樂史的作品。在他的訪問對象中,最后一位就是張昊辰。這篇采訪是在2018年進行的,當時這位年輕的鋼琴家還沒滿30歲。
在活動上,焦元溥稱,這樣做是下了“賭注”,因為這本書里的很多鋼琴家年齡都在70歲到90歲之間,是已經(jīng)成名多年的藝術家。期間也有不少人推薦他去訪問一些少年天才,說他們演奏得好,也能談出不少東西,但焦元溥認為,一個鋼琴家在年輕的時候,個人內(nèi)心、演奏藝術的變化都會很大,是否能夠有穩(wěn)定的發(fā)展尚未可知,“如果沒有確定的把握,我是不敢放進書里的。”張昊辰是這部訪談錄中唯一的例外,對他的訪談還放在了全書的最后一篇,這說明焦元溥在藝術和智識上都認可張昊辰,“這位藝術家值得我下賭注。”
音樂與語言
焦元溥在對談中提到,在他的經(jīng)驗中,很多藝術家只能創(chuàng)作,而不能表述,如果要他們談一談,他們會說“不知道該怎么講,所以彈給你聽就好了”。另外一些學者擅長寫作,可演奏卻并非他們的強項。即使有些人會出版書籍,也經(jīng)常是由音樂家口述、他人整理的。“沒人(像張昊辰一樣)在二三十歲時寫這樣的書。”
張昊辰也注意到,音樂書籍的大部分作者是學者,而演奏者本位的知識普及者并不多,這其中包括晚年的美國鋼琴家查爾斯·羅森、指揮家倫納德·伯恩斯坦。前者著有《古典風格》等經(jīng)典作品,后者則制作有電視節(jié)目《年輕人的音樂會》,為古典音樂在年輕人群體中的推廣起到很大的作用。但即便是伯恩斯坦“也有同行為之不齒”,張昊辰說,他在柯蒂斯求學時,就常常聽到同行評價伯恩斯坦那樣的知識普及是“花言巧語”,很多人會認為演奏者最好不要寫書,因為“最后還是要看演奏/指揮”。
音樂是自足的系統(tǒng),言說自己即可,不需要指向文字;因為音樂抽象,所以最應該被言說——在張昊辰看來,這兩者之爭幾乎可以被對應到音樂史上的純音樂和標題音樂之爭。曾經(jīng)他也被這個問題困擾,但在回溯自己的學琴經(jīng)歷時,他發(fā)現(xiàn),任何演奏者都要向老師學習,老師則大部分時候會用語言來喚起思維,世界上并不存在只會彈不會講的老師。所以說,“音樂再自足,也需要外部的刺激”,不同媒介之間的對話是有必要的。
演奏家與演員
焦元溥看到,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時代風格,但是每個時期的音樂家的風格也不是“一刀切”,這意味著每個作曲家都有成為一家之言的“語言”。在他眼里,肖邦就有“肖邦語言”,作曲家在17歲和37歲時進行的創(chuàng)作,雖然技術上有很大差別,但我們還能聽得出來這些是同一位作曲家的作品。拉威爾在學生時代和晚年時,使用的素材非常不一樣,但作品依然有屬于他自己的語言。德彪西的不同作品有很大的風格變化,聽眾還是可以辨認出他的風格。他由此感嘆稱:“一般人學英文、法文就已經(jīng)很累了,鋼琴家卻要掌握這么多風格。”
在這個問題上,張昊辰說,有時候演奏者是在扮演翻譯的角色,進行音樂詮釋,但在現(xiàn)場演奏時則更像是演員。演奏家在準備第二年的音樂會曲目時,也無法預測在那個時間段自己是否還會喜歡現(xiàn)在選擇的曲目,無法預測那時候是否有了“新歡”,因為對曲子都有“喜歡、忠誠、熱愛、背叛的過程”,但是到現(xiàn)場時,一定會要求自己進入狀態(tài)。舞臺本身也會給演奏家?guī)韷毫蛣恿Γ?span>“也許會不由自主地被帶進狀態(tài)里”。
但另一方面,演奏家與演員不同之處在于,一場音樂會會對不同的狀態(tài)提出要求,演奏家每場都要在同一時間段分飾不同的角色,有時這些角色之間跨越了幾百年?,F(xiàn)在他彈的這套演奏會曲目中,上半場是內(nèi)斂的舒伯特,而下半場則是李斯特的超技練習曲全集,“要把各種音響拓展到極限,講究的就是外露”,這不僅對演奏者在上下半場的心理狀態(tài)提出了要求,還因為曲目對音色、音響的要求不同,所以觸鍵也會有不同的技巧。何況,每架鋼琴有自己的性格,有的適合彈舒伯特,有的適合彈李斯特,如何在一架演奏琴上扮演好不同的角色,也是一件難事。在張昊辰看來,演奏家與演員的不同之處還在于,演員可以有假發(fā)、服裝等來幫助修飾,演奏家卻無法借助任何外界的力量,只能通過手、通過音樂來傳達。
“演員真的是在表達自我嗎?”張昊辰有時會有這樣的疑問,同樣,既然演奏家永遠在彈別人的東西,那么又能夠如何表達自我呢?他認為有時候,不是演員成為了一個角色,而是一個角色成為了演員。“當我們說自己喜歡某一個曲目時,永遠無法脫離我們偏愛的那個版本。”焦元溥也以福爾摩斯和華生這樣著名的角色來舉例:“有時候即使某個演員和原著的設定不一樣,但我們還是會被演員說服。”
想要認識李斯特
在活動中,張昊辰還談到了自己想要對話和只想遠觀的作曲家。他認為舒曼是一個不在意暴露自己缺點的作曲家,“非常真誠”,因此他不希望能夠近距離了解舒曼,擔心他會與自己的印象有所不同。而肖邦則太想要和他人保持距離,想要把自己保護起來,所以即使他想要見肖邦,可能也見不到。不過,“我不怕見到李斯特,因為他是沒有距離感的人,”張昊辰說。
在《演奏之外》一書中,張昊辰并沒有專辟章節(jié)談李斯特,但他的故事卻能散落在其他章節(jié)之中。張昊辰看到,李斯特的人生太過完美,今天我們熟悉的背譜演奏、獨奏會的形式都來源于李斯特,而他也是對今天的鋼琴產(chǎn)業(yè)貢獻極大的人物。
不過,長期以來,人們對李斯特有一種偏見,認為他的作品是單純的炫技。張昊辰則認為,其實李斯特在音響色彩的塑造、對浪漫派文學的影響上都有可圈可點之處。李斯特的多能力也頗為后世稱道。張昊辰在活動現(xiàn)場回憶了羅森寫的一個小故事:一位樂評人聽了李斯特對巴赫的詮釋之后,找到李斯特進行理論。李斯特為他演示了“巴赫本人”如何演奏、“只考慮觀眾時”如何演奏——也是樂評人聽到的版本,以及李斯特個人對巴赫的詮釋,從而讓對方心服口服,這種在各個風格之間穿插的能力也讓張昊辰頗感向往。
在撰寫本書的過程中,張昊辰發(fā)現(xiàn),李斯特和許多同時代音樂家都有某種聯(lián)系。同時代音樂家之間經(jīng)常有彼此看不上、彼此感到不屑的現(xiàn)象,但是,“李斯特對所有人都贊譽有加,他好像對誰都沒有偏見,容易發(fā)現(xiàn)他人優(yōu)點。”而對于演奏家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對他人的優(yōu)點感到好奇,并且深入發(fā)掘和引發(fā)共鳴。“如果只能見一位,我想見見李斯特,他可能會對其他人有不加濾鏡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