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尹清露
編輯 | 黃月
5月11日,B站出現(xiàn)了一則標題為《虛擬主播史上最具虛擬感的一次直播》的視頻,畫面中,名為珈樂的紫發(fā)二次元女孩開心地跟觀眾互動,看上去與平常的直播毫無二致,彈幕里卻不斷刷著“結(jié)束了,夢碎了”、“珈樂,我們回家”,語氣顯露出憤慨和絕望。
珈樂來自于樂華娛樂和字節(jié)跳動合作推出的虛擬女團企劃A-Soul,是五名不同角色設(shè)定的女孩的其中一員。這一企劃于2020年啟動,由于自帶資本的“污點”,在初期本來并不被V圈(虛擬主播圈的簡稱)粉絲看好,但是在短短一年內(nèi),五位女孩的努力和可愛的性格就征服了觀眾,并吸引了大量集體二次創(chuàng)作和造梗游戲,甚至奇跡般地融合了各個亞文化群體。比如“游研社”曾經(jīng)發(fā)文稱,A-Soul已經(jīng)成為了“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上亞文化的巴比倫塔”。
然而,今年5月10日,A-Soul的運營團隊突然宣布,珈樂因身體和學業(yè)原因即將休眠,隨后接連曝出珈樂的“中之人”(對于虛擬形象下的真人的稱呼)被職場霸凌、長時間加班、工資極低等慘痛遭遇。粉絲如夢初醒地意識到,在洋溢著歡笑的直播間背后,仍然是資本壓榨打工人的故事,于是便有了第二天的直播事故,在評論區(qū)里,高贊評論嘲諷道“我以為我看的是輕音少女,沒想到原來是活著”。憤怒的粉絲們很快發(fā)起了反擊,并以一己之力引起了諸多媒體和路人的關(guān)注。
事件熱潮逐漸平息,但一系列的問題仍未得到解答:幾名成員何去何從?為何宣稱“永不塌房”的虛擬偶像也走向了崩塌?除了偶像的粉絲,這件事能給予普通人怎樣的警示?雖然我們無法為這些問題悉數(shù)找出答案,但是,或許可以從虛擬主播這一特殊形態(tài)出發(fā)去解讀A-Soul的故事,從而嘗試提供一點思路。
虛擬主播的魅力:用自我主體性顛覆初始設(shè)定
提起虛擬偶像,大多數(shù)人想到的可能是初音未來和洛天依這類使用音樂合成軟件構(gòu)建而成的全虛擬歌姬,但與之不同的是,虛擬主播(virtual youtuber,簡稱為Vtuber)需要通過動態(tài)捕捉技術(shù),將真人的動作和表情投射到動畫形象上,在虛擬的“皮套”下面存在著真實的“中之人”。
第一名Vtuber是日本Kizuna AI株式會社于2016年開發(fā)的絆愛,絆愛在外形上是典型的日式美少女,她會格外強調(diào)自己AI的身份,并區(qū)分于作為人類的觀眾。不過,“會動的二次元少女”畢竟只能滿足一時的新鮮感,更重要的還是通過不斷更新視頻內(nèi)容,并用素人的性格拉近與觀眾的距離。雖然聲稱自己是人工智能,絆愛卻總是出現(xiàn)“人工智障”一般的行為舉止,比如時不時露出崩壞的表情、在解釋英文單詞時搬出許多無厘頭的說法,或者模仿現(xiàn)實中的社恐患者去高級理發(fā)店時尷尬的內(nèi)心活動等。雖然在絆愛的身上還看不到太多中之人的影子,但是一個事實已經(jīng)非常明確,即“設(shè)定”與素人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之間的距離與反差,往往是虛擬主播的核心魅力。
在絆愛之后,各種玩法的虛擬主播不斷涌現(xiàn),虛擬與現(xiàn)實的界線也不再是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出現(xiàn)在2018年的Vtuber月之美兔就是一個即使放到現(xiàn)在也十分特別的例子,同樣是企業(yè)旗下的虛擬主播,月之美兔比絆愛更加大膽,她會毫不避諱地告訴觀眾自己正坐在家里的洗衣機上直播,或者說出一些破壞自己身為16歲女子高中生設(shè)定的言論,比如隨意地提起《圣誕之吻》這種年代久遠的網(wǎng)絡(luò)游戲,然后爽朗地表示自己在5歲時玩過。
對設(shè)定的反叛,以及有意無意中展示出的自我主體性,也可以成為了解A-Soul的一個起點。此次休眠事件主角珈樂的初始設(shè)定是一名酷酷的短發(fā)女孩,珈樂的中之人也在首次直播時努力保持著“酷guy”人設(shè),但是珈樂的性格其實非?!败浢谩?,硬裝高冷反而效果不佳。在首播之后,粉絲便提出建議:“人設(shè)跑沒邊兒也沒關(guān)系,虛擬偶像不是傳統(tǒng)偶像,要的就是一種親切感?!痹趭A雜著嘲諷的鼓勵聲中,珈樂逐漸展露出真實性格,也通過在唱跳上的努力征服了粉絲。神奇的是,對設(shè)定的顛覆并沒有動搖珈樂的存在,而是回歸到了一個更包容、更多元的人物像中,在粉絲完全認可她之后,他們也接受了珈樂的虛擬形象,開始真情實感地稱她“大哥”,承諾要“信樂、愛樂、等樂”,并守護她一輩子。
虛擬中的真實靈魂:艱難打工生活的解藥
珈樂從“廢柴”一步步成為“大哥”的故事,顯然已經(jīng)不能用簡單的反差感來概括,而是變成了一個由粉絲和偶像共同創(chuàng)造、不斷發(fā)展著的人物敘事。在這個敘事中,中之人與虛擬形象缺一不可、無法分割,兩者不僅是內(nèi)容與設(shè)定的關(guān)系,更是靈與肉的關(guān)系。在V圈中,粉絲也會直接或間接地將隱蔽在虛擬形象下的中之人稱為“魂”,每當中之人要以新的vtuber身份出道,粉絲會說這個靈魂要“轉(zhuǎn)生了”,來讓一切變得更容易接受。
由于隱藏了肉身,虛擬主播就只能靠聲音和動作來傳達個性,但是這反而說明了一個事實,即在虛擬空間中,靈魂的地位優(yōu)先于身體。A-Soul的粉絲自稱“一個魂”,這既是組合名的英文直譯,也表達了粉絲在這五名女孩面前獻上真心的赤裸態(tài)度。對“一個魂”們來說,A-Soul猶如療傷的凈土,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失望和焦慮都可以在這里得到釋放。在粉絲寫給幾名成員的小作文中就不乏這樣的表述:“我眼里只剩工資車子房子,可能是離夢想太遠了,而把珈樂的夢想當成了我的夢想”以及“自從認識了A-Soul,我的生活從高考失利的陰影下再次輝煌”。
如果說上面的小作文還算是正常的吐露心聲,那么虛擬主播貼吧(V吧)里則盛傳著更加極端的說法,貼吧老哥們自稱為“鼠鼠”,只能在陰暗的下水道度過失敗的一生,在他們眼中,“鼠鼠是人下人,是荒廢大學四年宿舍里的垃圾制造者,是網(wǎng)吧包夜的油膩男,是找不到工作夢想考研的廢物,是幻想在網(wǎng)絡(luò)世界里跟妹妹談戀愛的舔狗?!彼麄儠猿敖K究無法像可愛的貓那樣得到嘉然小姐(另一位A-Soul的成員)的喜愛,只能不受人待見地在直播評論區(qū)里寫下各種陰陽怪氣的怪話,讓人看不懂他們到底是在夸贊還是嘲諷,但是這樣的做法其實也是在表達對偶像的喜愛,只不過是用一種頗為扭曲的方式。
在文章《Virtual Youtuber文化論》中,作者鮮奶餅干曾經(jīng)將虛擬主播與界外藝術(shù)(Outsider Art)家亨利·達格相結(jié)合進行了討論,達格成年后直到退休都是默默無聞的打雜工,在他去世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達格花了一生的時間進行創(chuàng)作,他畫下了名為《不真實的國度》(In the Realms of the Unreal)的插畫書,描繪了一個架空世界中女孩反抗壓迫的故事,其中充斥著殘忍血腥的場面。作者認為,在與達格的參照中,我們便能夠發(fā)現(xiàn)Vtuber的可能性,virtual代表著自由,而虛擬的形態(tài)能夠表達出現(xiàn)實中難以言說、卻普遍存在于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扭曲與黑暗,并把它們解放出來以引起共鳴。
不無相同之處的是,達格通過畫筆展現(xiàn)著內(nèi)心壓抑著的真實,“鼠鼠”們則是用怪話連篇、“發(fā)病小作文”的方式來表達。A-Soul的粉絲喜歡說“A-Soul是真實的,我們才是虛擬的” ,這個倒轉(zhuǎn)了虛實關(guān)系的說法讓粉絲們的心情昭然若揭——現(xiàn)實令人覺得虛幻且無法忍受,虛擬世界中才有自己求而不得的自由。在這里,懦弱、痛苦甚至是陰暗的表達都可以得到赦免,幾乎不用受到任何評判。也是在這一前提下,珈樂中之人遭受不公待遇的事實才格外意味深長——原來偶像和粉絲同樣是打工人,甚至處境更加糟糕,自己嘗試擺脫的現(xiàn)實不僅無法擺脫,內(nèi)心唯一的凈土也遭到了踐踏。
珈樂事件曝出之后,一場特別的直播也被粉絲重新發(fā)掘出來,并被當成了這次企劃崩盤的預言。在直播里,嘉然正在念來自粉絲的小作文,讀到途中,嘉然忍不住背過身去痛哭起來,虛擬形象并沒有展示哭泣表情的功能,屏幕上仍然閃爍著嘉然的笑顏,但是這一點反而令觀眾動容,也確證著中之人內(nèi)心的真摯情感。
小作文描述了一名普通工人的生活:起床去工廠、被經(jīng)理訓話,晚上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為數(shù)不多的慰藉就是看A-Soul直播。質(zhì)樸的文字中不乏許多令人悵然的句子,像是“寂靜的空氣重新淹沒了屋子”,“大城市的郊區(qū)有著明亮的月亮,明天的露水在墻上凝結(jié)”,以及那句最出名的,“昨天不小心給嘉然打賞太多,今天晚飯只好少切一半雞胸肉”,這篇文章也因此被稱為“雞胸肉小作文”。
這一幕令許多粉絲相信,自己與偶像擁有跨越虛幻、彼此相認的能力,也更加深了嘉然作為“圣嘉然”、“天使嘉然”的形象,但是時至今日粉絲才終于發(fā)覺,正是因為幾名主播的生活同樣不堪,她們才可以感同身受自己的處境,比如嘉然從不要求粉絲打賞,而是叮囑他們不要熬夜看直播,要好好吃飯。而掩藏在笑臉下的哭泣雖然令人動容,卻也成為了中之人被壓榨、被拋棄的征兆,因為這說明企劃根本不會給虛擬形象制作哭泣的表情,對于公司來說,中之人的情感并不值錢,虛擬偶像所使用的技術(shù)才是可以帶來利潤和前景的關(guān)鍵。
作為后人類的虛擬主播:既帶來歡樂,又帶來恐怖
對于熟悉科幻小說的人來說,A-Soul的故事其實并不陌生,許多賽博朋克文學都描寫過類似的故事:大企業(yè)壟斷技術(shù)之后,掙扎在社會底層的打工人通過虛幻的夢想為自己續(xù)命,但為之造夢的人也同樣在出賣(或者改造)著自己的身體來討生活。珈樂休眠事件似乎只是進一步說明了,人與機器融合的前景注定是暗淡的。事實的確如此嗎?沒人能說得清,但是我們可以將目光從事件本身拉遠一點,重新放到虛擬主播身上來尋找答案。
自從絆愛橫空出世以來,虛擬主播就大致分為由公司運營的企業(yè)勢,以及由私人運營的個人勢兩類。對于個人Vtuber來說,雖然企劃和商業(yè)對接等事務(wù)都要自己負責,但好處也很明顯,那就是行為舉止不受約束,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來塑造角色。企業(yè)勢則相反,由于形象IP歸屬于公司,主播無法擁有過多表達上的自由,很多時候只能聽任擺布。
粉絲們通過觀看Vtuber直播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心態(tài),在許多個人勢主播身上也可以看到,一個典型的例子便是日本的業(yè)余Vtuber“狐娘大叔”,盡管外形是可愛的狐貍女孩,但本人卻是一名在便利店當收銀員的大叔,他會在視頻中吐槽工作的辛苦,還會套著狐娘的皮就開始即興表演收銀員的日常。在采訪中,他還提到自己對狐娘的感激之情,認為狐娘帶來了重塑自我身份的可能。
然而,對于將主播當做工作,并依附于公司的A-Soul來說,情形則大不相同,當肉身不再可見,原本擁有的自由意志也會被否認和抹殺。在推出這一企劃的初期,樂華娛樂的老板杜華就聲稱,她們是永不塌房、能24小時工作的完美偶像,而且會永遠愛老板、聽老板的話,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澎湃思想市場的文章《后人類離性別平等有多遠①:家暴AI女友與人機關(guān)系的反身性》曾經(jīng)指出,人類暴力虐待機器人的故事已經(jīng)從銀幕走向現(xiàn)實,暴力行為往往是人類性別政治在人機關(guān)系中的延伸或者隱喻,而無論機器人能否感受到痛苦,這些行為仍然會產(chǎn)生道德影響力,反過來影響到對待人類、尤其是女性的態(tài)度。A-Soul的故事則讓我們看到,這樣的擔憂業(yè)已成為現(xiàn)實,杜華的言論無疑揭示出人類在對待智能機器人時的野蠻態(tài)度,按照她的觀點,AI都是沒有主體性、沒有行為能動性的客體,女性則應(yīng)當是滿足觀眾情感需求的照料者,當中之人套上皮成為一半AI一半真人的存在,受到傷害的往往是背后的女性人類。
在著作《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中,作者凱瑟琳·海勒提到,后人類的觀點認為人的身體都是需要去操控的假體,因此,利用另外的假體來擴展或代替身體就變成了一個連續(xù)不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信息可以脫離它的載體,從而身體對于人也不再重要。對于后人類的處境,海勒的評價十分值得玩味,她認為“后人類既帶來了歡樂,又帶來了恐怖”。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評價也恰好適用于上文提到的兩類主播:狐娘通過強調(diào)虛擬自我,從而將自己的意識和肉身區(qū)分開來,并得到了宛如新生兒的第二次生命;但是對于A-Soul而言,當靈魂附著在虛擬形象之上而離開了身體,身體便不再受到保護,如此一來,連帶著自己原本作為人的一部分權(quán)利也會被迫失去。
這不禁令人深思——在技術(shù)與身體的邊界逐漸消失的今天,作為普通人的我們將要迎接的會是兩種命運的哪一種呢?A-Soul的故事如同警世恒言,也是一則烏托邦跌落人間的反烏托邦故事,提醒著我們?nèi)ニ伎汲蔀楹笕祟惖降滓馕吨裁矗绾畏此紝Υ斯ぶ悄艿那楦袀惱?,以及尋求心靈慰藉的同時是否也正在侵犯其他人的權(quán)益,否則,為資本賣命、為觀眾們的虛幻夢想付出代價的就不僅僅是虛擬偶像,而是每一個屏幕前的普通人。
參考資料:
《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文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中的虛擬身體》 [美] N.凱瑟琳·海勒 著 劉宇清 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6
《亨利?達格,被遺棄的天才,及其碎片 : 集純真與褻瀆於一身的非主流藝術(shù)家,無人知曉的癲狂與孤獨一生》[美] Jim Elledge 著 朱崇旻 譯 麥田出版公司 2020-4
『ユリイカ 2018年7月號 特集=バーチャルYouTuber』2018-6
《后人類離性別平等有多遠①:家暴AI女友與人機關(guān)系的反身性》 澎湃思想市場
https://mp.weixin.qq.com/s/9izkCiIdKfRCRFzCaoy4sA
《虛擬女團A-SOUL,為何成為了網(wǎng)絡(luò)亞文化的巴比倫塔?》 游戲研究社
https://mp.weixin.qq.com/s/KqRTKlWlbygMC7GZQVObtQ
《Virtual YouTuber文化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