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天（1月9日）是梁思成逝世50周年。作為中國第一批從西方學成歸國的現(xiàn)代建筑師，梁思成對中國建筑學的發(fā)展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被譽為中國近代建筑之父。他畢生致力于中國古代建筑的研究與保護，是中國建筑史學、文物保護學科的開創(chuàng)者和奠基者。從1931年加入中國營造學社到1946年創(chuàng)辦清華大學建筑系期間，梁思成完成了他人生中一系列關(guān)鍵的成就，其中就包括編寫《清式營造則例》《營造法式注釋》以及中國建筑史學的開山之作《中國建筑史》和英文版《圖像中國建筑史》。

這一時期，梁思成的名字開始頻頻與同為建筑家的妻子林徽因一道出現(xiàn)，這對伉儷不僅在生活中相互扶持，而且在中國建筑研究這項“逆時代”的事業(yè)中成為了彼此不可或缺的盟友。他們曾與學社社員先后踏遍中國十五省二百多個縣，測繪和拍攝了二千多件唐、宋、遼、金、元、明、清各代保留下來的古建筑遺物，包括天津薊縣遼代建筑獨樂寺觀音閣、寶坻遼代建筑廣濟寺、河北正定遼代建筑隆興寺等，為今天的相關(guān)研究積累了大量珍貴資料。

在這些成就背后，我們難以忽略當時動蕩的時局。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北平淪陷，梁思成的命運自此改變。為了躲避戰(zhàn)亂，同時繼續(xù)野外考察，梁思成一家人踏上了艱難困苦乃至貧病交加的西南遷移之旅，先后在長沙、貴陽、昆明落腳，最終到達四川宜賓的李莊。梁林夫婦的密友、美國學者費正清對此記憶深刻：

“‘二戰(zhàn)’中，我們在中國的西部再度重逢，他們卻都已成了半殘的病人，但仍在不顧一切地、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致力于學術(shù)。當時林徽因身患肺結(jié)核，梁思成則因為青年時代一次車禍的后遺癥而導(dǎo)致脊椎受傷。然而，無論疾病還是艱難的生活都無損于他們對自己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工作的熱情。就是在戰(zhàn)時的這一時期，梁思成用英文寫成了《圖像中國建筑史》。在我們的心目中，他們是不畏困難、獻身科學的崇高典范。”

在近日出版的《梁思成與林徽因：我的父親母親》一書中，女兒梁再冰回憶起那段與父母在李莊生活的日子，當時他們幾乎陷入了絕境——身居陋室、大病未愈、學社經(jīng)費嚴重不足，再加上通貨膨脹導(dǎo)致物價飛漲，一家人連吃飯穿衣都成了問題。更要命的是，梁思成與林徽因最珍視的一批測繪筆記和資料也在一場天災(zāi)中損毀，但這些都沒能阻止二人堅守事業(yè)。在梁再冰的記憶中，父母從未抱怨過生活的困窘，反而常?？嘀凶鳂?，只有在工作上才會爭得面紅耳赤，他們的堅定與樂觀無不出于對中國文化的熱愛。為紀念梁思成先生，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特此摘編書中相關(guān)章節(jié)，以饗讀者。

《梁思成與林徽因——堅守事業(yè)》（節(jié)選）

文 | 梁再冰

1940年12月13日上午，我們從宜賓坐小木船（下水船）前往李莊，終于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當時離宜賓約60華里的李莊。我們一家后來在李莊住了五年半，直到1946年夏天才離開這里。在木船搖到李莊時，我們五個小孩高興得同聲大喊：“李莊！李莊！”

李莊鎮(zhèn)在長江南岸，當時是一個青山綠水、樹木繁茂、郁郁蔥蔥的地方。鎮(zhèn)南有與長江平行的起伏山脈，不太高的小山上是成片的橘林和茂密的竹林，江邊有多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樹和寬闊的草場。沙土地上生長著頗有名氣的李莊花生。在物資匱乏的抗戰(zhàn)時期，這里是一個物產(chǎn)比較豐富、得天時地利的好地方。因此，不僅中央研究院的史語所和社會所、中央博物院以及營造學社等學術(shù)單位遷來了，同濟大學也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從云南遷來。一時間這個小鎮(zhèn)成了后方人才薈萃的文化中心。

但是，李莊也是一個氣候比較陰冷潮濕的地方，對患肺病的人很不利。媽媽的身體也因無法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而失去了健康。

我們到達李莊后，立即前往離李莊鎮(zhèn)約兩里路的上壩村月亮田，中國營造學社的“社址”就在這里。

李莊！李莊！

1941年至1942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國內(nèi)抗日戰(zhàn)局最艱難的時期，也是從我們一家人自離開北平以后最煎熬、最暗淡的時期。我的三叔梁思永到李莊后肺病也復(fù)發(fā)了，病情同母親非常相似。爹爹對兄弟和妻子的重病非常無助。他自己腰椎背痛的毛病雖然暫時沒有犯，但只是相對的穩(wěn)定，沒有繼續(xù)發(fā)展惡化而已。不過此時他的背已經(jīng)駝得很厲害，體質(zhì)也在明顯地下降，雖然只有40歲，可是精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

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日趨走向谷底。我們住的兩間陋室低矮、陰暗、潮濕，竹篾抹泥為墻。爹爹和媽媽的臥室部分是磚墻，雖裝了白木地板，但仍頂不住川南的潮氣。梁柱都被煙火熏得漆黑，頂上有竹制席棚，蛇鼠常常出沒其間，木床上又常出現(xiàn)成群結(jié)隊的臭蟲。沒有自來水和電燈，煤油也須節(jié)約使用，夜間只能靠一兩盞菜油燈照明。

更使父親傷腦筋的是，營造學社的經(jīng)費問題使得研究工作已經(jīng)變得舉步維艱。為了獲得相對穩(wěn)定的資金來源，爹爹不得不每年花費大量的時間到重慶去請求資助。那時候的交通非常不便，從李莊到重慶要坐船，跑一趟要好幾個月，去的時候是下水船，回來坐上水船。因為學社是個民間學術(shù)團體，沒有正式的編制，向國家機關(guān)申請經(jīng)費很是艱難。教育部補貼給的是鈔票，但那時候物價飛漲如脫韁之馬，通貨膨脹異常嚴重，等拿到鈔票就已經(jīng)貶值了很大一塊，所以必須要很快地買米、買面，若每月薪金到手后不立即去購買柴米油鹽，等過個三五天，鈔票就會化為廢紙一堆。我們到達昆明時，通貨膨脹就已經(jīng)開始了，到李莊后，物價簡直飛漲到今天不知明天會是什么價錢的地步。

食品愈來愈貴，我們的飯食也就愈來愈差。媽媽吃得很少，身體日漸消瘦，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不堪。肺病病人需要補充營養(yǎng)鈣質(zhì)，但那時候根本買不到奶粉。為了略微變換伙食花樣，爹爹在工作之余開始學習蒸饅頭、煮飯、做菜、腌菜和用橘皮做果醬等。家中實在無米下鍋時，爹爹就帶著我到宜賓鎮(zhèn)上委托商行去典賣衣物，我們把派克鋼筆、手表、媽媽的一些衣服等“貴重物品”都“吃”掉了。爹爹還?？嘀凶鳂返?，“我們今天把這只表‘紅燒’了吧！”“這件衣服‘清燉’如何？”

這一路西遷流亡中，我們的家庭生活遭遇巨變，在李莊，美麗的媽媽所有的好衣服幾乎都送進了當鋪；她一夜之間從京城的大小姐，變成家徒四壁終日忙碌的煮飯婆……我們的生活日益清苦，每況愈下，媽媽調(diào)侃自己說：“我正在繼續(xù)扮演經(jīng)濟絕招的‘雜耍演員’，使得全家和一些親戚和同事多多少少受到一點好的照顧。我必須為思成和兩個孩子不斷地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小衣和襪子……這比寫整整一章關(guān)于遼、宋、清的建筑發(fā)展或者試圖描繪宋朝首都還要費勁得多。這兩件事我曾在思成忙著其他部分寫作的時候高興地和自愿地替他干過?！彼龑ξ业膶W習成績還不錯挺高興，但是對我每天要走很長的泥路去上學又感到心疼，還總是擔心我中午上學會吃不飽。

爹爹也曾這樣描述我們在李莊的日子：“很難向你描述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或許很難想象：在煤油燈下，我們做著兒童的棉底鞋，點火做飯，買便宜的粗糧。我們回到從前，過著像父母十幾歲時一樣的生活，但卻從事著現(xiàn)代工作?！?/p>

正在這讓人倍感生活煎熬的時刻，從北方傳來了遲滯兩年的消息。1939年，天津因為漲水成為一片澤國。營造學社六七年間在各地考察，走遍河北、河南、山東、山西、浙江幾個省所搜集到大量的古建筑資料，包括拍攝的大量照片、繪制的圖紙等，在抗戰(zhàn)剛開始的時候，曾被爹爹和劉伯伯存放在天津麥加利銀行的地下保險庫中，父親他們只隨身帶走了少量關(guān)鍵的測繪筆記和資料。誰能料到天津發(fā)大水后，這批資料悉數(shù)被淹沒。事發(fā)突然，營造學社的朱啟鈐社長當機立斷，立刻組織人員到天津把水里的東西撈出來，其中的很多膠片都已被徹底泡壞，他們將爛成泥狀的資料晾曬，試圖搶救一下，但是很多底片資料即使晾曬出來也已經(jīng)無法再沖印。這是父母和學社成員們多年心血的積累和結(jié)晶，父親和母親聽到這一消息后幾乎痛哭失聲。父親是從不輕易掉淚的人，我這輩子從未見他們哭得這樣慘痛過。

抗戰(zhàn)中后期，因為蟄居于偏僻的西南一角，長久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和內(nèi)部的封閉、單調(diào)、貧乏的生活，使得堅守在李莊的日子變得日趨不平靜，人心浮動。營造學社的經(jīng)費來源一次又一次陷入絕境，最后連五個人的工資也發(fā)不下來了。在那樣的情形下，想要繼續(xù)展開野外考察、全面開展研究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圖說》與《匯刊》

此時我們在李莊，爹爹和媽媽面臨的是困境甚至可以說是絕境，母親大病未愈，又忽聞存放在天津的資料大部分遭到損毀，七年的學社研究成果幾乎全部泡湯，這其實已令營造學社陷入停滯，前途一片渺茫。學社的研究經(jīng)費父親經(jīng)常跑斷腿也難以“乞求”到，從長沙、貴陽、昆明，再到四川宜賓李莊，我們一家人一路避險逃難，為蓋昆明的那座寒舍，幾乎傾囊而出。而在李莊為了吃飯，家中值錢的物什漸漸典當干凈，到這一刻我們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了。

然而父親母親仍沒有放棄。他們經(jīng)過與教育部和中央研究院等單位協(xié)商，營造學社的幾位成員分別納入中央研究院史語所和中央博物院籌備處的編制內(nèi)，這些單位及時施以援手，在爹爹他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中國營造學社，使得這個民間學術(shù)機構(gòu)可以暫渡難關(guān)。

1942年春夏以后，父親和母親的精神開始稍有好轉(zhuǎn)，兩人總是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眉目間開始有了些興奮的神色。父親和母親那時開始考慮梳理、總結(jié)和編纂以前營造學社外出勘察測繪的大量資料，可能他們那時終于獲得了一些研究經(jīng)費上的資助。他們急迫地要去做成幾件事：首先是要將在天津被損毀的考察圖紙資料重新繪制、整理一遍，考慮到這些圖紙資料之前因浸水而損毀，他們準備要將重新繪制的地圖和研究成果結(jié)合使用當時先進的幻燈膠片技術(shù)，以照相制版形式保存，在他們新繪制的建筑圖畫上，他們要附上中英文的寫作說明；這些也將作為他們準備出版的《中國建筑史》和中英文版的《圖說中國建筑史》的資料；此外，他們要盡快恢復(fù)《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的出版。

在這潮濕低洼的江邊之地，爹爹的背此時已經(jīng)佝僂得很厲害，但他在漆黑潮冷的辦公室里，仍堅持每天畫圖。他畫圖時總愛哼哼唧唧地唱歌，由于背痛的毛病，他的頭已經(jīng)有點“重”得抬不起來了，于是他就找來個花瓶“支撐”住自己的下巴。他曾經(jīng)開玩笑地告知吳良鏞先生“這樣畫圖，線條畫得更直?！庇捎诠ぷ髁看螅３Ｐ枰谕砩侠^續(xù)趕圖、趕稿，畫圖室沒有電燈，晚上漆黑一片，平常我們都是點菜油燈，即使使用較粗的燈芯，也只能得到如豆的燈光。家里最大的燈是一盞煤油燈，也叫馬燈，提著它可以在外面行夜路。父親每天都會把他那盞馬燈打開，加上煤油，他自制了一個精巧的擦拭馬燈的小布刷，然后仔細地把燈罩擦拭得锃光瓦亮。夜晚我常?？匆姼赣H提起那只“全家最高級的照明設(shè)備—馬燈”走進他那簡陋的辦公室，將馬燈擺在一旁，就開始了他的畫圖。

從天津洪水之中搶救出的一小部分圖紙和資料，朱啟鈐社長帶人搶救復(fù)制之后，寄了兩份到四川給父親和劉敦楨伯伯，同時他們也保留了一些隨身攜帶的相關(guān)考察記錄等資料，父親和老莫以及學社同仁憑借這個基礎(chǔ)，開始重新繪制、復(fù)制和整理了營造學社七年間的勘察測繪的古建繪圖，將它們整體而完整地繪制出來。這些繪圖開張都很大，每一張圖至少有李莊辦公桌的三分之二面積。1943年春，我聽到父母親開始商量，怎么樣才能讓這些好不容易通過古建實地考察、測繪和拍攝所整理出來的圖紙、照片資料做到長久留存。由于當時國內(nèi)的印刷條件很差，而他們這批圖片資料要求的印刷精度又很高，他們決定請求美國朋友費正清、費慰梅夫婦給予幫助，將一部分圖片先拍成縮微膠卷，然后送到美國付印。這些圖片附有中英兩種文字說明，文章也將用兩種文字寫作，這些后來成為英文版和中文版《圖說中國建筑史》的重要內(nèi)容。

在這個時期，學社確實已無經(jīng)費可以支撐他們?nèi)プ龃笠?guī)模野外考察了，這對爹爹和同事們來說是一種無奈和困境，但這也同時給了他們另類的選擇和機遇。他們被“困守”在李莊寂寞黯淡的小屋中，伴著青燈古卷，這也讓他們有時間靜下心來，繼續(xù)他們能夠做的工作——全身心投入梳理和總結(jié)他們以前的考察和研究成果。戰(zhàn)前營造學社已經(jīng)勘測了兩百多個縣近三千處古建筑，他們在現(xiàn)場實地攀爬斗栱，親自動手測繪，得到大量的第一手珍貴資料，這使得他們這些“營造學人”對李誡的“天書”《營造法式》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對于唐、宋、遼和金，以及明清等建筑的工藝藝術(shù)，和各個朝代間更迭時建筑特征的變化已經(jīng)有了超乎尋常的認知，開始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建筑系統(tǒng)思維和框架體系。通過大量制圖和修正以往的繪圖錯誤和判斷，父親潛心于圖解“法式”的同時，他自己的思維體系和研究框架也進一步形成。

談及在整理國故中創(chuàng)新，父親在《為什么研究中國建筑》一文中說道：

“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不能完全脫離以往的傳統(tǒng)基礎(chǔ)而獨立。這在注重畫學的中國應(yīng)該用不著解釋。能發(fā)揮新創(chuàng)都是受過傳統(tǒng)熏陶的。即使突然接受一種嶄新的形式，根據(jù)外來思想的影響，也仍然能表現(xiàn)本國精神。如南北朝的佛教雕刻，或唐宋的寺塔，都起源于印度，非中國本有的觀念，但結(jié)果仍以中國風格造成成熟的中國特有藝術(shù)，馳名世界。藝術(shù)的進境是基于豐富的遺產(chǎn)上，今后的中國建筑自亦不能例外。”

可惜的是，《圖說中國建筑史》是在他們二人都已逝世多年以后，經(jīng)過許多曲折才終于出版的。當我手捧這本紅色封面、印制精美的《圖說中國建筑史》時，看著這些繪圖和文字解說，不禁想起了爹爹媽媽和我們在李莊的日子，這一張張圖紙的繪制、一行行文字的編寫，簡直是他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換來的。

恢復(fù)出版《中國營造學社匯刊》

《中國營造學社匯刊》是抗戰(zhàn)前學社定期出版的高水平的學術(shù)期刊，抗戰(zhàn)開始后，學社會員一路輾轉(zhuǎn)，勘測研究都遭受重創(chuàng)，這本匯刊也被迫停止出版。但父親和母親都認為，作為一個學術(shù)研究機構(gòu)，學術(shù)刊物出版是極為重要的事情，營造學社必須想辦法使他們的研究成果能夠得到認知、認可和問世。他們決定排除困難恢復(fù)《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的出版，將他們戰(zhàn)前的實地勘察成果和戰(zhàn)時的調(diào)查研究報告發(fā)表出來。那時，父親和莫宗江先生承擔了大量的繪圖工作，只要不發(fā)燒，身體勉強可以支撐時，母親也要大量讀書做筆記，協(xié)助父親做英文文字解說及圖文編撰等工作。母親臥床休息的那張小小的行軍帆布床周圍一時堆滿了中外文書籍。

在李莊出版《中國營造學社匯刊》可謂困難重重。戰(zhàn)前的匯刊印刷精美，水平頗高，用的是銅版紙，在北平的印刷室完成，所刊載的古建考察研究報告不僅文字內(nèi)容備受關(guān)注贊譽，其中清晰專業(yè)的照片、圖片和繪圖印刷水平也廣受好評。可是那時在李莊，出版匯刊讓人感覺印刷作業(yè)一夜之間退回原始的拓印時代。當時李莊既沒有印刷用紙，也沒有可以印刷的設(shè)備，繪圖需要全部改成手繪圖紙；當?shù)厮苷业降摹坝∷ⅰ奔埛浅４嗳趿淤|(zhì)，還泛著光；李莊附近也基本沒有任何正規(guī)的印刷設(shè)備，爹爹他們只好自己刻蠟版石印，其中的圖紙和文字印刷，全依靠人工手描，根本無法將圖文直接印在紙上；裝訂也很困難，只能用最傳統(tǒng)的笨辦法，要人用線一針一線地縫起來，全家人都加入了這個“印刷作坊”，連外婆都出來幫忙了。幸而當時學社的人員已有所增加。羅哲文先生這時來到營造學社工作已有三年，他是四川李莊人，最初是劉敦楨伯伯的學生，后來爹爹很欣賞他，將他調(diào)到法式部參加繪圖工作。那時他的名字叫“羅自富”，因為同美國總統(tǒng)的名字“羅斯?！敝C音，爹爹常常開玩笑叫他“總統(tǒng)”。

雖然李莊的印刷條件極其簡陋，最后大家還是齊心協(xié)力，完成了兩期《中國營造學社匯刊》，全手工制作出版。1944年出版了第七卷第一期，1945年出版第七卷第二期，每期分別印刷了200冊，在戰(zhàn)火紛飛中寄往全國各地與讀者見面，使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建筑學者都知曉了他們的最新研究成果。

在李莊那段與父母朝夕相伴的歲月里，雖然我們的生活水平每況愈下，然而父親母親在事業(yè)堅守和面對困苦中始終有著共同的態(tài)度和選擇，他們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面對生活的突變和下沉，他們都是一幅“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們依舊可以笑口常開，他們的拌嘴和吵架也少有因為缺吃少穿，倒是常常為工作爭得面紅耳赤，典當衣物他倆互相調(diào)侃，一副苦中作樂的模樣。我開始慢慢體會出爹爹和媽媽身上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寒士”之風，無論生活“淪落”到怎樣的底層困境，他們那股子“精神頭”始終傲然而立，從不曾消失丟棄。

同時從父母身上，我更是感受到了他們那種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極為強烈的文化使命感。戰(zhàn)爭歲月里，他們的信念和樂觀精神也源自他們對自己文化的堅信，對這塊文化陣地的堅守的決心。如同戰(zhàn)士堅守戰(zhàn)場一般，他們視自己為捍衛(wèi)文化的戰(zhàn)士，無論面對怎樣的貧苦，忍受怎樣的折磨，他們都無怨無悔，義無反顧。

本文書摘部分選自《梁思成與林徽因：我的父親母親》一書第四章，較原文有刪減，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發(f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