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林子人
編輯 | 朱潔樹
“史景遷”，1960年代初Jonathan Spence在耶魯大學攻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期間，中國史學前輩房兆楹為他取了這個中文名，取了他姓氏的首字母，化為一個寓意高遠的名字：學習歷史，就當景仰司馬遷，以之為楷模。
半個多世紀過去，史景遷早已成為享譽全球的中國史巨擘之一，他主攻清代以后的文化與政治史，對中西文化交流有濃厚興趣，一個貫穿于多部作品中的主題是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國，試圖“改變中國”，但又不可避免地遭遇挫敗。
在復旦大學歷史學教授姚大力看來，“史景遷”這個名字背后的深切期許恐怕對他本人來說沒有太多的意義，因為盡管史景遷和司馬遷都是以“擅講故事”聞名的歷史學家，但前者其實并不贊同后者充滿道德批判意味的書寫方式，“史景遷主觀上不想遵循道德批判的理論來書寫歷史，他聲稱推動自己寫歷史的最大興趣在于激起讀者的興趣。”
隨著《追尋現(xiàn)代中國》的出版，理想國“史景遷作品”系列在今年拓展至12本。從康熙大帝到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之痛的張岱，從千里迢迢來到帝都北京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到陰差陽錯前往法蘭西被異國文化擊潰的中國天主教徒胡若望，從普通農(nóng)婦王氏到躊躇滿志地期望“改變中國”的西方顧問們……史景遷探究了一個個迥然不同的生命，追溯他們在歷史長河中投下的只言片語，編織成文筆精巧、出處嚴謹?shù)墓适?，呈現(xiàn)出中國歷史鮮為人知的面向。
8月15日，理想國在上海“光的空間”新華書店舉辦以“講故事的歷史學家——史景遷和他眼里的中國”為主題的對談活動，“史景遷作品”系列主編鄭培凱、鄢秀和復旦大學歷史學教授姚大力在現(xiàn)場與讀者分享了他們所認識的史景遷以及他獨特的歷史書寫風格。
學生眼中的史景遷：鼓勵學生走自己的路，從教案中獲取寫書靈感
活動開始時，擔任對談主持的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唐小兵介紹鄭培凱為“史景遷的開山大弟子”。鄭培凱糾正了這一說法：更準確地講，他的確是史景遷本人招收的第一位博士生，但在那之前，史景遷曾以知名漢學家芮瑪麗（Mary Wright）大弟子的身份在導師去世后帶領(lǐng)韓書瑞（Susan Naquin）、高家龍（Sherman Cochran）等一大批研究明清近代史的師弟師妹攻讀博士學位。“他們都覺得史景遷實在了不起，在指導他們發(fā)展自己的學術(shù)上有很大幫助。”
對于鄭培凱來說，史景遷亦是一位良師諍友。在剛見到史景遷時，導師對他說的一番話徹底顛覆了他在臺灣學習時習以為常的師生關(guān)系：“我知道的東西很少，主要還是靠你自己，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這個我不能幫你。但我的英文是很好的，我可以幫助你理清思路，這個沒問題。”鄭培凱笑著說，這是他第一次聽到一位老師說自己知道的東西少，“他其實是有意的，他覺得每個人都要自己尋求一條思想或?qū)W術(shù)的道路。”在史景遷的幫助下，鄭培凱得到了難得的機會，于1976年和1978年前往中國大陸進行明清史研究，成為美國學界在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在中國大陸獲得明清史資料的學者。
史景遷與房兆楹的結(jié)緣，是其導師芮瑪麗的功勞。史景遷曾向鄭培凱透露過其中的淵源：芮瑪麗在轉(zhuǎn)向中國思想史研究前曾做過歐洲思想史研究，她認為自己雖然曾在中國大陸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但對中國的了解仍然有不足之處，因此建議史景遷跟房兆楹、杜聯(lián)喆學習。在房兆楹的介紹下，史景遷成為最早進入臺北故宮接觸檔案資料的西方學者，他利用這些檔案寫就了《曹寅與康熙》，也培養(yǎng)起了對康熙這個歷史人物的濃厚興趣。終其一生，史景遷都非常尊重曾在他學術(shù)生涯早期給予過巨大幫助的房兆楹。
鄭培凱指出史景遷有個有趣的寫作習慣，他會同時進行多部作品的寫作（最極端的情況是同時進行三個寫作計劃），每開始一本書的寫作，他就在家中開辟出一個書房，這樣的好處是截然不同的寫作素材能夠各歸其位，井然有序。《康熙》于1974年出版后引起了轟動，深受讀者歡迎。之后，他在1978年出版了第四部作品《王氏之死》，以山東郯城地方志、黃六鴻的《?；萑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史料基礎，探討清初農(nóng)民的生活環(huán)境與想象空間。
乍看之下，《康熙》與《王氏之死》題材迥異，跳躍性極大。鄭培凱告訴現(xiàn)場觀眾，這和史景遷的教學經(jīng)歷有關(guān)。根據(jù)耶魯大學的規(guī)定，所有教授都必須給低年級本科生開設通識課。此類通識課通常就是每周一次的面向背景多元、專業(yè)知識有限的學生的講座，要求兼顧知識性和趣味性?！锻跏现馈返撵`感就來自史景遷為通識課準備的教案，為了向?qū)W生介紹清朝初年的中國社會，他著重介紹了一個法律案件，在一次次的演講教學中，他觀察學生的反應，不斷精進內(nèi)容，最后發(fā)展出了一本雅俗共賞的著作。
在這個過程中，史景遷也成為了頗受耶魯學生歡迎的老師。鄭培凱回憶稱，在他擔任史景遷助教的時候，一個通識課班上還只有60多個學生。十年后當他回校探望史景遷，導師向他“抱怨”稱選課的學生多達700多個，恐怕要20個助教才來得及批改卷子。
“他對于中國發(fā)生的事情充滿了熱情——不是對現(xiàn)在的時事有什么興趣，而是對歷史人物的狀況、經(jīng)歷、處境有濃厚的興趣。你會發(fā)現(xiàn)，他寫東西好像進入到歷史里了。他寫《追尋現(xiàn)代中國》，也盡量以一個比較客觀的角度去討論整個中國的發(fā)展。”對于自己的導師，鄭培凱如此評價。
史景遷的歷史觀：講好故事比賣弄理論重要，個人關(guān)切比宏大敘事重要
“這次活動的主題是‘講故事的歷史學家’，這個題目很好，確實把史景遷最鮮明顯著的學術(shù)風格凸顯出來了。不過要是再加一個詞我覺得會更好，應該叫‘堅持講故事的歷史學家’。”姚大力說。
事實上，從1966年發(fā)表第一部作品至今，史景遷筆耕不綴的這半個多世紀亦是歐美中國史研究領(lǐng)域風起云涌、變化不斷的時期。1960年代，社會科學化潮流席卷中國研究，大有將老式漢學傳統(tǒng)取而代之之勢。施堅雅（William Skinner）在1967年提出了口號“漢學已死，中國研究萬歲”（Sinology is dead, long live Chinese Studies），為這個趨勢吹響了號角。從1980年代到1990年代，社會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的概念被發(fā)揚光大，馬爾庫塞、?？?、薩特、伽達默爾、德里達、葛蘭西、年鑒學派、解構(gòu)主義、文本批評、底層研究、性別研究等視角紛紛進入中國研究領(lǐng)域。
然而進入21世紀，學術(shù)界又開始出現(xiàn)了在理論迷宮中迷失的情況，于是歷史學家開始提出讓史學回歸故事講述。此時人們赫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一直在這樣做，他就是史景遷。姚大力指出，史景遷曾在歷史學界回歸故事講述傳統(tǒng)的前后在一個訪談中表示，大多數(shù)社會科學理論的流行都相當短暫，盡管偶爾會出現(xiàn)馬克思或韋伯這樣影響深遠的理論家，但不少一度盛行不衰的理論大多在與我們邂逅后即黯然離去。“他已經(jīng)認識到無論選擇什么樣的理論，都會被迅速淘汰，所以他不主張用理論為先導去研究歷史，他就是這么一個堅定不移地講故事的歷史學家。”
然而我們應該承認，把枯燥的歷史轉(zhuǎn)化為生動的故事并非易事，在姚大力看來，史景遷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主要得益于他對細節(jié)的高度敏感。以《王氏之死》為例，他在這本書中展示了清初郯城鄉(xiāng)村日常生活“年年難過，年年過”的殘酷現(xiàn)實，寫出了一個破敗不堪、人人自危的底層社會。無論是在盛世還是危世，社會底層都是落在主流視野之外的邊緣群體，如何從有限的史料中召喚出被人遺忘的生活經(jīng)驗，是非常困難的。史景遷一向把發(fā)現(xiàn)令人入迷的細節(jié)放在對理論的關(guān)注之前，他與學生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的一次對話就反映出了他的這個特點：彭慕蘭在史料中發(fā)現(xiàn)了淮北農(nóng)民雇傭守夜人坐在田間的溝渠上對付來偷莊稼的盜賊，在與導師分享這則史料時，史景遷的第一反應是，從這里可以體察出深深陷入絕望的農(nóng)村社會，即使這樣貧窮，還要雇人看守那片注定要丟失的莊稼地。
姚大力認為，對講故事的著迷讓史景遷天然地帶有“把對個人的關(guān)注置于對社會的關(guān)注之前”的傾向：“在他看來，社會或者國家都是個人的派生物，這可能跟西方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相關(guān)。社會應該與個人站在一起，把國家關(guān)進權(quán)力的籠子，而不應該與國家同謀，一起扼殺個人的異化力量。既然如此，對于人類本性以及人作為個體的主體性的感受和善良，也就會成為歷史書寫的道德目標。”
與此同時，姚大力指出史景遷不愿意理論先行的史觀也并非意味著他全然不顧理論研究。史景遷對理論的態(tài)度可歸納為三點：只選讀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著作；不指名道姓地運用理論，而是將理論融化在自己的敘事當中；用理論形塑寫作者呈現(xiàn)信息的方式。在姚大力看來，西方中國史學界經(jīng)歷的種種理論風潮在某種意義上是成長為一名合格的當代歷史學者的必要洗禮。然而遺憾的是，中國的學者幾乎錯過了所有的潮漲潮落。
史景遷與司馬遷：寫史不是道德評判，但這不意味著歷史學家沒有道德立場
姚大力認為，盡管史景遷的中文名攜有“景仰司馬遷”的期許，但這對史景遷本人或許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一方面，他很謙虛地表示自己不可能達到司馬遷那樣的高度，另一方面，他實際上也不太贊同司馬遷的歷史書寫方式，盡管擅長講故事是他們兩人的共同特點。
在史景遷看來，司馬遷的著作中固然有豐富的敘事性，但他似乎并不在乎當今史學萬分重視的“真實性”。對史景遷來說，追求文字表達的藝術(shù)性固然重要，但歷史寫作的文學性需嚴格限定在不違背史料的范圍內(nèi)。另外，史景遷也不喜歡司馬遷在《史記》中表現(xiàn)出的道德史學傾向（他稱之為“強烈而博學的道德裁判”）。史景遷認為，歷史學家其實不需要事事進行道德判斷。然而姚大力指出，史景遷對司馬遷的理解有些片面——司馬遷對中國史學最偉大的貢獻恰恰在于他突破了從《春秋》開始被原始儒家極端強化的史學道德批判。
“史景遷主觀上不想遵循道德批判的理論來書寫歷史，他聲稱推動著自己寫歷史的最大興趣在于激起讀者的興趣，”姚大力說，“他只是想激起別人的興趣，從不試圖用自己的故事推動讀者同情或厭惡中國，而只想激發(fā)他們繼續(xù)了解中國的興趣。就這個意義而言，我覺得他好像要把自己的作品定義為一種‘藥引子’，本身沒有療效，但它的作用是用來引導其他有直接療效的藥物成分順利地到達病變的部位。這當然是一種很低調(diào)的自我定位，但這同時也是史景遷非常真誠真切的想法。”
正是因為如此，盡管土耳其裔美國歷史學家阿里夫·德里克（Alif Dirlik）對史景遷的一些作品持尖銳的批評態(tài)度，但他仍然贊許史景遷在作品中展現(xiàn)的兩個顯著特征：第一，他有著強烈的“人文主義追求”，致力于從不同文化的差異中探究人類的共同本性；第二，他抱持普遍主義立場，不帶傲慢地面對不同社會之間的文化差異。
“史景遷本人避免西方中心論，認為所有的文化都應該從它本身的特殊性去了解。”姚大力認為，正是懷著這樣的精神，史景遷才在《改變中國》的結(jié)論部分批評從17世紀初到20世紀中葉前往中國的西方顧問，認為他們的傲慢心態(tài)注定了他們留給后人的是足以引為前車之鑒的教訓而非鼓舞人心的宣傳：
“回顧1620年到1960年這段歷史，可看到西方人以唯我獨尊之姿來到中國。這種優(yōu)越心態(tài)起于兩大因素：西方人擁有先進科技，自認師出有名。西方人自認目標崇高，他們的建議是中國迫切需要的，因而一副君臨中國的姿態(tài)；若是中國質(zhì)疑其目標的妥適，不接受其建言，他們便不知如何是好，抑或惱羞成怒。西方人受其愿景驅(qū)使，多與中國有很深的情感糾葛，他們要的不只是中國的報酬，但他們沒能認清中國人是以契約的觀點來看待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并以雇主的身份保留終止雙方協(xié)議的權(quán)利。這點誤解會滋生嚴重的后果。”
妙筆生花史景遷：作品翻譯的難與易
對談最后，香港城市大學翻譯語言文學系教授鄢秀從翻譯角度談論了她對史景遷作品的理解。鄢秀發(fā)現(xiàn)，她認識的許多前往中國工作生活的外國人都知道史景遷——他的影響力大到讓他的作品成為幫助來華外國人理解中國的導讀之書。
史景遷的作品之所以能夠吸引學術(shù)圈外的普通讀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文筆流暢，行云流水，作品具有上佳的可讀性。對于譯者來說，如何忠實地表現(xiàn)史景遷原著的風貌是最大的問題。在理想國“史景遷作品”系列之前，不少史景遷著作曾有過中文譯本，然而質(zhì)量良莠不齊，因此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總編輯劉瑞琳策劃集中了所有中文譯本，邀請鄭培凱和鄢秀做主編，選擇優(yōu)秀可靠的譯本為底本，重新校訂出版。鄢秀表示，在校訂過程中他們確實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在尊重譯者原文的基礎上再三斟酌，回溯種種中文原始史料，力求更加貼近原著。
嚴復提出的“信達雅”是中國翻譯界流傳至今的三大原則，在鄢秀看來，“信”比較容易做到（校訂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有些硬傷就出在“信”方面），“達”（通順、通達）也可以做到，但“雅”就是見仁見智的事了。“史景遷講故事，故事中有人物、場景、歷史背景，他要把它說清楚，而且要考慮到讀者不光是專業(yè)人士。學問做得好的學者能夠深入淺出，其實‘深入’很多人都能做到，而‘淺出’確實就非常困難。”關(guān)于如何斟酌、推敲出最恰當?shù)淖g文，鄢秀以《王氏之死》中的一段話為例：
“My reactions to woman Wang have been ambiguous and profound. She has been to me like one of those stones that one sees shimmering though the water at low tide and picks up from the waves almost with regret, knowing that in a few moments the colors suffusing the stone will fade and disappear as the stone dries in the sun. But in this case the colors and veins did not fade; rather they grew sharper as they lay in my hand, and now and again I knew it was the stone itself that was passing on warmth to the living flesh that held it.”
她指出，很多人會把“ambiguous”翻譯成“曖昧”，“profound”翻譯成“深遠”，但這樣的翻法在這段話中就不合適。為此，她的處理方式是放棄逐字逐句的直譯：
“對于婦人王氏，我的反應是一言難盡。她就像退潮時分在水里閃光的石頭，讓我?guī)е鴰追趾兑猓瑥牟懼惺捌?，知道再過片刻，石頭就會被陽光曬干，上面的色彩就會消逝?？墒沁@一次卻不同，色彩和紋理并未消退，反倒在我手中更加燦爛，時時提醒著我，是這塊石頭本身，把溫暖傳給握住它的血肉之軀。”
“經(jīng)過翻譯過程的探索，我相信讀者在讀的過程中又會賦予它新的生命。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感受，而且史景遷講的是中國人的歷史故事，我們中國讀者會有更多的感受。”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