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原生家庭”已經(jīng)成了當下最熱門的網(wǎng)絡熱詞。
這一最早發(fā)端于心理學領域的專業(yè)術語,在多部影視劇以及社交媒體的催化下,開始火速傳播,仿佛人人都能對著“原生家庭”說上一兩句。
從最早的《歡樂頌》里重男輕女的樊勝美一家,到《都挺好》里的蘇明玉、《安家》中的房似錦,再到最近互聯(lián)網(wǎng)上爆火出圈的“東亞頂配家庭”盧昱曉一家,人們對于原生家庭的討論似乎開始走向兩極以及刻板化、套路化,似乎家庭只有兩種:極度悲慘與極度幸福。
最近熱映的《抓娃娃》,再度引發(fā)大眾對于原生家庭的大討論,一些觀眾離場后表示,根本笑不出來,簡直就是原生家庭“恐怖片”。
代際關系的被重視與被討論,是人們看待家庭關系的一種進步。但從另一方面,社交媒體與影視綜等內(nèi)容產(chǎn)品對原生家庭的刻板化表達也會在某種程度上強化這種痛苦與傷害,進而潛移默化地讓這種“共鳴”回蕩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久久不能散去。
由于影視綜與現(xiàn)實生活的高度互文性,如何看待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與影像作品中的原生家庭,開始和如何看待自己的原生家庭一樣重要。
淚與笑的兩級
“想有個盧昱曉那樣的家庭”,成了現(xiàn)在觀眾的“互聯(lián)網(wǎng)第一志愿”。
在綜藝《我家那閨女2024》中,盧昱曉的父親會在女兒睡懶覺的時候悄悄進房把窗簾縫拉起來,讓女兒再多睡一會;母親會覺得自己努力工作供盧昱曉去英國讀書是一種幸福,丟三落四在母親眼里是“從小幫她保管得比較好,她依賴慣了”;盧昱曉也會在凌晨四點殺青后,第一時間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回家自己做一大桌子菜,等待父母毫不吝嗇的夸獎與表揚。
這些父母日常相處的小細節(jié)引起了觀眾的強烈討論,社交媒體上都是對盧昱曉原生家庭的羨慕與感嘆,有人說盧昱曉的家庭是“東亞頂配”,有些人則說盧昱曉得到的愛遠超自己對愛的想象。
尤其在同檔節(jié)目中,另一位明星于文文的母女關系親密又疏離,柳巖則是被親生母親說“剩女”“要找只能找老頭子”“懶懶散散,女孩子一點都不文雅”,盧昱曉溫暖、和諧的家庭氛圍在對比之下,顯得愈發(fā)可貴,也引發(fā)了觀眾們最新一波關于原生家庭的討論。
“原生家庭”這一最早源于心理學的專業(yè)術語,在經(jīng)過眾多電影、電視劇以及綜藝的反復表達后,已然成為當下社交媒體上幾乎人盡皆知的網(wǎng)絡熱詞。
綜藝是最能直接展現(xiàn)原生家庭樣態(tài)的內(nèi)容產(chǎn)品,除了最近討論熱烈的盧昱曉、于文文、柳巖,《甄嬛傳》中“安陵容”的扮演者陶昕然也因為母親年少時期的“高要求”在節(jié)目上數(shù)次落淚;THE9前成員趙小棠也因為幼時和老師發(fā)生沖突,而“媽媽沒有站在自己這一邊”,在綜藝上崩潰大哭。
相比于真人綜藝,經(jīng)過藝術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和電影在展現(xiàn)原生家庭及親子關系時相對“溫和”,但這些影視里的“奇觀”,也同樣讓觀眾“欲罵不能”。
《歡樂頌》里的樊勝美、《都挺好》里的蘇明玉、《安家》中的房似錦,這三個國產(chǎn)電視劇中的經(jīng)典女性形象都有一些共同特點:家庭重男輕女、長大事業(yè)有成、最終迎來不同方式的“和解”。
隨著這些角色原生家庭的徐徐展開,更多議題被容納討論,比如性別、親密關系、女性成長等。
另一批以《小歡喜》《小別離》《虎媽貓爸》為代表的都市群像劇則會以“教育”為中心,展開原生家庭中兩代人的碰撞與對社會議題的思考。
而像《隱秘的角落》《漫長的季節(jié)》等懸疑劇則將原生家庭作為塑造角色或展開故事的一種元素,不管是單親家庭的朱朝陽還是范偉飾演的“典型中國式父親”王響,都讓觀眾感受到一種隱隱的“真實”。
這種隱秘的、流動的原生家庭氛圍塑造,在電影中使用的更廣泛。祖孫三代同處一屋檐下,彼此對抗、爆發(fā)、失語的《春潮》以及講述兩代人,一個困境的《我的姐姐》都將敘事空間置于原生家庭之中,不挑明,但卻滲入人心的氛圍讓觀眾看得“心發(fā)涼”。
曹保平導演的兩部作品《狗十三》《涉過憤怒的?!穭t相對更為“激烈”,尤其前者,一部十年前的電影至今仍能收到觀眾“太真實、太熟悉、太多似曾相識”的評論。
而最近上映的講述“窮養(yǎng)娃培養(yǎng)接班人”的喜劇電影《抓娃娃》則被觀眾評價為,“喜劇的內(nèi)核不是悲劇,而是恐怖片了?!?/p>
對照與互文
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
觀眾喜歡在各式各樣的“原生家庭”中找自己。畢竟在心理學領域,原生家庭是“個體情感經(jīng)驗學習的最初場所,會影響個體在成長階段乃至一生的職業(yè)選擇、情感觀念、自我認知、婚姻關系等價值觀?!?/p>
不幸的原生家庭會引起觀眾的強烈共情。比如陶昕然說自己的小時候打了98分,本以為媽媽會很高興,結(jié)果回家媽媽給她揍了一頓,因為只拿到了第四名,大批網(wǎng)友紛紛分享自己的類似經(jīng)歷,稱“被打壓似乎是東亞小孩的命運”。
趙小棠在節(jié)目上和母親崩潰大哭,最后主動道歉“服軟和解”,也讓觀眾覺得這種母女關系的錯位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見,“只是趙曉棠怕母親難受,先服軟了?!?/p>
而幸福的盧昱曉家庭,更是讓觀眾“破防”。在社交媒體上充斥著“曉曉媽媽說供她上學特別有動力,而我媽媽只會說我讀書花了好多好多錢”“我甚至不敢和這樣的人交朋友,仿佛一面反著刺眼的光的鏡子......”此類評論。
就連上同檔綜藝的柳巖也在看過節(jié)目后發(fā)出“我挺羨慕這種家庭氛圍的,我們80后的孩子是打壓式教育長大的,父母永遠覺得你不夠好?!?/p>
這也是“原生家庭”在近幾年走紅的原因——不管當事人幸福還是不幸,永遠能讓觀眾最快共情。
容納更多議題的劇集更是如此。為了讓戲劇沖突更激烈,性格底色有些缺陷的角色,尤其是女性角色,基本背后都有一個破碎的原生家庭。
虛榮拜金的樊勝美需要“掐尖兒”完成對哥哥嫂子和重男輕女的爸媽的供養(yǎng);冷漠不近人情的蘇明玉、房似錦則是基本都有一個重男輕女的媽,也經(jīng)歷了相同的背負重壓、最終出人頭地的過程。
一個角色的成長、變化固然有很多因素。但一個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近幾年的影視劇中,將角色變化歸因于原生家庭的操作越來越多,對原生家庭的刻畫比重也逐步上升。
如果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來看,這也不難理解。作為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影視劇需要捕捉當下熱點,進行創(chuàng)作。毫無疑問,原生家庭以及與其相伴隨的重男輕女、職場不公都非常適合成為影視劇創(chuàng)作素材。
可以與之形成反面對照的是,最近在社交媒體上風靡的“投胎志愿”——第一志愿江浙滬獨女、第二志愿東北獨生女、第三志愿北京獨生女。
在網(wǎng)友眼中,江浙滬家庭富裕有愛,父母溫和包容,大事小情全方位照顧;東北家庭女性地位高,不會重男輕女;北京家庭則是從出生就擁有了全國最好的教育資源。
而出生在上海,父母都是醫(yī)生的盧昱曉則恰好完美滿足了當下網(wǎng)友們對原生家庭的最高幻想,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成為時下觀眾的討論熱點。
放下還是和解
雖然愛看,但最近觀眾對原生家庭的討論確實也有點“煩”了。
尤其對盧昱曉家庭的“過度吹捧”,讓一部分網(wǎng)友覺得有些過于夸張。這些網(wǎng)友認為,盧昱曉這樣的原生家庭很常見,沒必要過度吹捧。但這卻讓另一部分網(wǎng)友覺得“很難過”,“你們眼中的普通是我一輩子的難以擁有”。
而這種論調(diào)引發(fā)了關于原生家庭更多層面的討論,網(wǎng)友們開始思考,“原生家庭”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對于一個人來說,原生家庭的確會對人產(chǎn)生方方面面的影響,不幸的原生家庭對人造成的傷害或許是一生都無法彌補的,但如果一味強調(diào)或者活在原生家庭的苦痛中,其實是對自己的“二次傷害”。
而作為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的影視劇,其實也在無形中加劇這一問題?;仡欉@些年涉及到原生家庭的影視劇,其實大部分都以原生家庭為話題,進行沖突性的戲劇表達,但在表現(xiàn)痛苦之外,似乎并沒有向觀眾傳遞如何自我療愈以及自我和解,大部分的主角最終其實都不是和解,而是放下。
而對原生家庭的表達上,國產(chǎn)影視劇也逐漸開始走向刻板化、套路化。比如前文提及的《歡樂頌》樊勝美、《都挺好》里的蘇明玉、《安家》中的房似錦,不僅子一輩人物形象高度相似,并且從父母一輩來看,幾乎都是母親承擔了重男輕女、動手大罵的惡人戲份,父親幾乎全程缺位。
《小歡喜》《虎媽貓爸》也同樣如此,激烈沖突幾乎全部圍繞母親與孩子展開:《小歡喜》里喬英子在宋倩的高壓下意圖跳河,《虎媽貓爸》更是從劇名就直白顯示著這一主題。
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毛尖曾在總結(jié)國產(chǎn)劇的時候提到,國產(chǎn)劇中總是“大錢勝小錢,有錢勝沒錢,正出壓庶出,正室壓側(cè)室。耍弄心機做壞事的,往往都是那些從底層爬上來的角色。”這里聊的是階級對角色道德的分配,同樣的道理,原生家庭破碎與否如今好像也成為了分配角色道德的普遍標準,更加是編劇推脫角色道德缺陷的萬能工具。
而當這種刻畫對觀眾產(chǎn)生深入的影響之后,現(xiàn)實與影像變成為了一種互文。王碩在論文《新世紀以來東亞電視劇中原生家庭元素的創(chuàng)傷敘事機制研究》中這樣總結(jié),“父輩在原生家庭的創(chuàng)傷事件之中往往存在兩個角色,一個是施暴者,另一個是旁觀者 ?!?/p>
影視劇中這種對于父母一輩以及家庭的標簽化刻畫很容易讓觀眾形成或加深刻板印象,讓觀眾覺得原生家庭幸福孩子就是好人,而原生家庭不幸的孩子就容易“心理有問題”“有性格缺陷”,而觀眾在看劇的過程中又容易“對號入座”,在劇集中無限放大自己的痛苦,將原生家庭視為自己一輩子解不開的死結(jié)。
這與格伯納的涵化理論達成了某種相互印證。格伯納認為“受眾的現(xiàn)實觀念受電視長期的、潛移默化的影響,觀看時間越長的受眾其現(xiàn)實觀念便會越傾向電視內(nèi)容?!?0年代提出的“主流效果”(mainstreaming)與“共鳴” (resonance)概念更是指出,電視內(nèi)容與個體現(xiàn)實相似乃至一致,從而產(chǎn)生印證時,涵化效果就會擴大、增強。
人人嘴里都在討論著的“原生家庭”,其實已經(jīng)更接近于一個社交傳播符號,每個人在家庭中都有各自的溫情與傷痛,但似乎只有極端的好與壞,才會得到大家的討論與口口相傳。但平凡、普通、有彼此對立的痛苦也有相互扶持的溫暖才是更多家庭的底色。
就像下了節(jié)目后的陶昕然發(fā)的長文里所說,“因為節(jié)目篇幅有限,無法讓大家窺其全貌,還渴望廣大網(wǎng)友對所有的媽媽們口下留情,媽媽不易,媽媽們很多時候沒有看見過自己,也未被別人看見,但是她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負重前行的角色。”
一段影片、一個帖子不是家庭生活的全部,曾經(jīng)的傷害也不應該成為困住自己的一方監(jiān)牢。
或許消解痛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至少從陰影中走出去,擁有重塑自我的勇氣,這或許才是我們討論原生家庭與成長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