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尹清露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你也許不知道Chiikawa是什么，但很可能在某處見過這三只萌物：藍色褲頭貓小八、白飯團子似的吉伊，以及黃色兔子烏薩奇。Chiikawa是由日本漫畫家Nagano創(chuàng)作、自2020年起在推特上連載至今的漫畫作品，并在2022年被動畫化。這部作品在中國國內(nèi)的流行也有跡可循，最先出圈的是滿天飛的表情包以及“娃媽”們曬出的日代手辦，今年則在名創(chuàng)優(yōu)品的聯(lián)名之下引發(fā)了“買谷熱潮”，粉絲們紛紛在線下快閃店通宵排隊，只為購得心愛的角色玩偶。
這部作品受到如此歡迎，當然與其萌屬性脫不開干系?！癱hiikawa”在日語中正是“既小又可愛”的意思，動畫每集只有一分鐘左右，用極短的篇幅講述了三只性格迥異的小可愛時而快樂玩耍、時而辛苦勞累的生活。這并不足以解釋為何這么多人對它“中毒”頗深，頗為可惜的是，除去少數(shù)內(nèi)容向的評論，大多數(shù)簡體中文媒體止步于“年輕人的電子布洛芬”這類簡略分析。筆者認為，這部作品之于我們的重要性并未得到足夠的挖掘，Chiikawa的“毒性”是什么？我們在其中看到和追求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可愛與殘酷的辯證法
每個最初受到Chiikawa吸引的人，大概都是抱著輕松的心情點開動畫的，前幾集劇情也的確是在草地上玩耍的閑散日常，小八自創(chuàng)的歌曲唱的都是“黃油面包，雨后還未干透的土地”這類小確幸。但是隨著劇情發(fā)展，你卻會發(fā)現(xiàn)，原來小可愛們也要起早貪黑地打工賺錢，它們從事的勞動也很少有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部分，基本是除草、給檸檬貼標簽這樣疲憊的體力活，從事名為“討伐”的工作時還有可能與怪物交戰(zhàn)而丟掉性命。
除此之外，階層和能力的格差也隨處可見，主角吉伊住的是中獎得來的房子，小八卻住在沒有門的山洞，用舊舊的碗筷吃著粗茶淡飯。為了賺到更多錢，小可愛們要考取除草資格證，小八成功拿到五級除草證，吉伊卻接連兩次都沒能合格。這明顯違背了治愈系作品的慣例——第一次沒考過，經(jīng)過努力收獲成功才更符合觀眾的期待。也正是因此，Chiikawa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現(xiàn)實的寫照，無論是永遠無法通過的考試，還是因為緊張而失敗的舞臺表演，都能隨機喚起觀眾心中的恐懼。
在這樣的背景下，又偏偏存在著最純粹的友誼，吉伊和小八在陷入危險時相互扶持、為對方著想。吉伊考試失敗后，小八難過到徹夜未眠，沒想到吉伊為了不讓自己擔心，不僅送來小餅干作為賀禮，還笑著拿出課本讓小八督促自己復習功課。作者Nagano在此處神來一筆——小八舉起課本擋住臉，掩飾著自己因為感動而泣不成聲的臉龐，這一幕也擊中了許多屏幕前的觀眾。
“美好”與“殘酷”、“有情的朋友”與“無情的環(huán)境”的反差，這些正是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此前，界面文化的亞文化盤點文章曾經(jīng)提到，由于世界的黑暗與殘忍，可愛才顯得尤其珍貴，兩者形成了互相轉換和支撐的辯證關系。Chiikawa世界的殘酷與現(xiàn)實生活如出一轍，卻又擁有烏托邦的溫暖友誼，這一點撫慰著打工人的心。就如動畫評論區(qū)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留言那樣：明明是情節(jié)這么簡單的故事，為什么卻美好到讓人想流淚？
雖然隱含著現(xiàn)實主義問題，卻能以動人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并讓觀眾短暫忘記現(xiàn)實的煩惱，這是Chiikawa的魅力所在，只不過，這樣的作品并不罕見。社會學者河野真太郎在著作《戰(zhàn)斗公主 勞動少女》中指出，現(xiàn)代新教育小說的把戲之一，就是把階級差異調換成（自由主義的）文化與身份差異。比如在《哈利·波特》中，哈利從貧窮的孤兒成長為魔法師，從而實現(xiàn)了階級跨越，這個過程卻被置換成為“對本我的探究和覺醒”。同樣，相比于角色之間的貧富差異，Chiikawa中角色們的不同個性才是引起共鳴的關鍵——吉伊膽小社恐又容易害羞，正是i人們的自我寫照；小八熱情開朗，是人人都想擁有的朋友；烏薩奇看似脫線又喜歡發(fā)瘋怪叫，卻是面臨困境時最靠譜的那一個，被粉絲們奉為“烏皇”，是理想中的自我形象。
[日] 河野真太郎 著 ???赫楊 譯
漓江出版社 2023-8-27
乘著“虛構的敗北”風潮獲得成功
就這樣，Chiikawa塑造了既真實又不乏理想色彩的角色，它描繪的也不再是遠離此地的浪漫大冒險，而是既與現(xiàn)實相連又理想化的“永無止盡”的日常。在日本評論家宇野常寬看來，這種敘事結構早在千禧年的前半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輕音少女》和《阿茲漫畫大王》就是其代表。這表明，我們已經(jīng)來到“虛構”不再流行的時代，比起“他人的故事”，我們往往對“自己的故事”更感興趣，將拍好的照片上傳到臉書或推特，收到上百個贊，這就是當今御宅族的形象。
按照這一觀點，Chiikawa可謂是乘著“虛構的敗北”之風潮獲得成功的作品。比如有評論者認為，比起過去的《哆啦A夢》《蠟筆小新》或《櫻桃小丸子》等同樣描繪了可愛角色的作品，Chiikawa中的主角吉伊不僅可愛，重點是還很可憐，這說明觀眾們對弱勢角色的需求正在上升，我們十分需要在這類人物身上投射自己的童年陰影和多慮的內(nèi)心。
而在有些評論者看來，Chiikawa真正值得關注的甚至不是故事或主題，而是出版媒介，即它是一部發(fā)在推特上的漫畫。故事發(fā)生的地方雖然是異世界，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日本便利店會售賣的真實食物，比如“查露面拉”牌方便面、全家的炸雞排。
又由于它不像傳統(tǒng)漫畫那樣按章節(jié)連載，而是逐頁連載，粉絲們會在每次更新后興致勃勃地留言猜測劇情走向，這也讓Chiikawa得到了病毒式傳播。也就是說，讀者并不是把它當作虛構作品來閱讀，而是當成一種虛構與事實結合的體驗來經(jīng)歷的。
甚至，即使完全脫離故事情節(jié)，Chiikawa的角色也完全能夠被消費，許許多多的人用著烏薩奇表情包卻從未看過動畫；在國內(nèi)的社交平臺上，也經(jīng)常能看到反復播放同一段內(nèi)容的切片，比如烏薩奇魔性的尖叫或者吉伊跳舞的蠢萌姿態(tài)，粉絲們對此也毫不避諱，還會互相調侃“故意把手機掉到床縫里聽了倆小時”或“這位吉伊媽你可真會享受”。按照作家稻田豐史在《倍速社會》中的看法，反復播放與倍速播放如出一轍，如今的觀眾在整集跳看和使用倍速上“毫不手軟”，也會把喜歡的作品看上好幾遍。他認為，觀眾只想截取作品最“精華”的部分，卻丟失了作品真正重要的意韻，是一種頗為可悲的行為。
在敗北之后挖掘虛構的可能性
如果只是如上述所說，Chiikawa也頂多是一部逃不出社交媒體手掌心的二流作品罷了，它只需要持續(xù)描繪那永無止境的幸福日常，再加上偶爾出人意料的殘酷情節(jié)作為調劑，就能讓一批擁躉乖乖掏錢買下周邊，事實上，這早已是動畫/游戲業(yè)界的慣用套路。然而在筆者看來，Chiikawa其實是一部對自身弱點擁有充分批判意識的作品，換言之，即使在虛構已經(jīng)失敗的當下，作者Nagano也仍然在嘗試挖掘虛構作品的可能性。
讓我們先來看一下差不多同時期出現(xiàn)的作品，如果按照”現(xiàn)實向治愈“的大概分類，以3.11大地震為背景的《鈴芽之旅》以及以重組家庭為主題的《間諜過家家》無疑是其中的佳作，它們在每況愈下之時給出一個仍有希望的結局。雖然在宇野常寬看來，這樣的希望實際上毫無說服力，更像是作者一廂情愿的期盼。與之相反，在Chiikawa中，情節(jié)走向始終在不穩(wěn)定的氛圍中進行著，如同開放迷宮，根本不存在令人安心的結局。
集中體現(xiàn)這一點的，是故事的關鍵世界觀設定。Chiikawa的世界除了人畜無害的小可愛，還有名為“大強”的怪物，這兩者存在絕對的戰(zhàn)力差別，是被捕食和捕食的敵對關系。雖然作者并未明確表示過，但種種跡象表明，小可愛和大強可以互相進行身份轉換，這個“黑深殘”的設定令人想起另一部現(xiàn)實向作品《進擊的巨人》：人類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打倒的巨人正是由人類變來的。但與之有所不同的是，Chiikawa中的角色可以出于自愿變身，甚至為此不惜占據(jù)無辜的小可愛的身體。
“飛鼠”這個角色就是這么做的：一名樣貌丑陋的怪物大強為了獲得可愛的外表，奪走了飛鼠的身體并四處招搖撞騙，留下真正的飛鼠每天以淚洗面，對著流星祈禱回到原本的身體。假飛鼠的出現(xiàn)引發(fā)讀者激烈爭論，有人認為它的做法既惡心又不道德，也有人覺得正是可愛外表下的邪惡靈魂才讓角色變得豐滿立體。有趣的是，面對其中的倫理困境，作者Nagano本人似乎抱著不置可否的玩味態(tài)度——連載至今，真飛鼠仍沒能如愿取回身體，假飛鼠則憑借裝可愛的本事順利成為了常駐角色。
也就是說，在可愛與殘酷的辯證法中，Nagano并未做出價值判斷，而是任由故事發(fā)展，并不時表現(xiàn)出黑色幽默。為什么要這樣講故事呢？Nagano在某次采訪中的發(fā)言提供了線索。她認為，這些荒誕的故事并沒什么深意，只是因為她會被“雌螳螂吃雄螳螂這種生物無情的本質所吸引”。這樣的創(chuàng)作手法，讓Chiikawa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命運無常、死亡如影隨形的地方，也使得Nagano的認識論無形中與莊子更為接近——自然是無關乎真?zhèn)位蚴欠堑模詰旐槕匀恢?，超越人的價值判斷。
比起描繪沉重的主題，Nagano也更喜歡描繪狀況發(fā)生時角色的身體反應。讀過Chiikawa漫畫就能理解她的意思，比起臺詞，這部作品往往是通過動作或表情來暗示劇情走向的（主角團中會說人話的只有小八）：一個裝滿到變形的小挎包說明了吉伊想要和朋友分享好東西的心情；即使是表情萬年不變的烏薩奇，眉毛或嘴巴的微微抽動也能傳達出情緒變化?？傊?，要在短短的幾格之內(nèi)塞下如此豐富的信息量，這樣的作品是無法倍速觀看的，也很難僅憑臺詞和字幕就明白全部情節(jié)。
《小島篇》：永恒日常之外的成長可能
在連載至今的劇情中，《小島篇》是篇幅最長、反響最大的一個系列，也最完整地展現(xiàn)出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野心，被粉絲奉為神作。我們不妨以這個故事作為結尾，來看看為什么說Chiikawa是一部對“虛構的敗北”抱有強烈自我意識的作品。
在故事的開頭，吉伊一行人收到了來自鄰近海島的傳單，傳單提到了一個打敗怪物塞壬的任務，并承諾給出豐厚的獎勵。它們受到誘惑并踏上了旅途，卻發(fā)現(xiàn)傳單其實是被塞壬襲擊的當?shù)厝税l(fā)出的求助信。塞壬之所以要攻擊當?shù)厝耍且驗樗幕锇槿唆~被抓去吃掉了——傳說中，吃人魚肉就能獲得永恒的生命，這大概讓某些當?shù)厝塑S躍欲試。憤怒的塞壬聲稱它會“一直殺死小可愛直到兇手現(xiàn)身”，然而隨著劇情的深入，謎團逐漸解開：原來，吃掉人魚的兩個當?shù)厝耸且蝗~和二葉，兩人出海游玩時，二葉被塞壬不小心撞到導致重傷，一葉為了拯救二葉喂給它人魚肉。實現(xiàn)永生的二葉頓時感到恐懼，于是強迫一葉也吃下人魚，兩人自此成為了罪惡的共同體。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故事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似乎哪個角色都沒錯，卻只能一步步走向深淵?！缎u篇》的宗教色彩無疑十分濃厚，讓人直接想起取材自《圣經(jīng)·舊約》的失樂園，亞當和夏娃由于嘗試了禁果，結果招致了上帝的憤怒并被逐出伊甸園。從這一角度來看，《小島篇》描寫的便是人類生之為人的普遍悲劇性，也是難以最終解決的悲劇性。
如果僅僅是到此為止，這也只是另一個遵循了虛構傳統(tǒng)的優(yōu)秀故事而已?！缎u篇》的獨特之處在于，作者讓心思最細膩的吉伊得知了過程的經(jīng)過（它也是唯一一個知曉真相的人），吉伊受到心靈震撼，為了保護一葉二葉，選擇獨自背負黑暗的真相，在回程的船上，小八天真無邪地唱著“永遠不會變的友誼，直到天長地久”，這句話對吉伊來說卻擁有了不同的意味。
正是在這里，作者Nagano對那種迎合社交媒體的當代御宅族作品提出了批評，也順便對原本的Chiikawa世界提出了批評。文藝評論作者Jini對這篇故事進行了精彩的解讀：之所以要特地安排一個海島，是因為只有離開原來的世界，吉伊（以及屏幕前的讀者們）才得以反思以往生活中的問題——滿足于“永無止境的美好日常”、在推特上互相點贊并自我感動的行為是無益的，它們是類似于慢性毒品的東西，只會令我們的視野越縮越小。《小島篇》告訴我們的是，擁有“永恒”的一葉二葉是悲劇性的，目睹了永恒之惡果的吉伊則擁有著“成長”的可能。在接下來的故事里，吉伊仍要面臨新的挑戰(zhàn)，繼續(xù)與無常的命運周旋。
參考資料：
《戰(zhàn)斗公主、勞動少女》[日] 河野真太郎 / 赫楊 / 漓江出版社 / 2023-8-27
《給年輕讀者的日本亞文化論》[日] 宇野常寬 / 劉凱 / 漓江出版社 / 2023-7
《倍速社會 : 快電影、劇透與新消費文化》[日] 稻田豐史 / 郭綺雯 / 楊詩雨 / 浙江人民出版社 / 2024-4
卑微戲謔，搞搞玄學 | 2023年網(wǎng)絡文化盤點
http://www.learnwithfaith.com/article/10582640.html
失楽園として見る「ちいかわ?島編」｜Jini | ゲームゼ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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ちいかわ=弱者論 - 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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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ちいかわ』作者インタビュー 可愛くも不條理な“ナガノ“ワール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