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毒眸
即便是和黃堯面對面坐著,也很難從她的臉上清晰辨認出她過往演過的所有角色。
在剛剛完結(jié)的《鳴龍少年》里,黃堯演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心理老師桑夏,生動又活潑,總是在笑。這個角色與《過春天》里的佩佩,《山海情》里的麥苗或是《對手》里的花蓮都很不一樣,黃堯終于演了一個“不那么沉重”的角色。
演《過春天》時,黃堯24歲,是初出茅廬的新人演員。第一天拍戲時,導(dǎo)演白雪的美術(shù)老師張兆康站在旁邊說,“黃堯是天才?!庇泻芏嗳藛柊籽┰趺粗笇?dǎo)黃堯表演,白雪只說,“她有她自己的表演方法?!?/p>
黃堯并不覺得自己有方法,至少當時的確如此,她認為自己只是恰好遇到合適的角色,換做任何一個其他年齡段的黃堯,都不可能再次成為《過春天》里的佩佩。
直到現(xiàn)在,黃堯面對類似“天才”這樣的夸贊時,仍然覺得惶恐。反而是《鳴龍少年》播出后,桑夏這個角色所引發(fā)的爭議,讓她覺得更踏實,在經(jīng)歷過一段時間的自我消化之后,這些爭議反射到黃堯身上的變化,是她開始嘗試修正自己的表演方式。
桑夏的故事告一段落,黃堯又要“換一張臉”,準備開始自己的下一段旅程。她從不為自己“沒那么有名”而苦惱,反而樂在其中。她的朋友經(jīng)常開玩笑說,“你能不能也被人認出來一下,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但黃堯的觀點是,如果一個人看起來就像個演員,那她怎么能演好角色呢?
從現(xiàn)場拍攝的鏡頭里看黃堯,會看到一張有故事的臉,但當視線移到她本人身上時,那種“女明星”的感覺又奇跡般地消失了,她像是我們每個人都會認識的朋友,笑起來眼睛很彎。她也認可“劇拋臉”的說法,原因是“五官比較寡淡,攻擊性也不強,比較容易塑造”。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黃堯演過的每一個角色都只會被封存在影像里,再長久地停在那個故事中,而不是持續(xù)疊加到她本人身上。這對她而言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幸運,當然也是一種取舍:當演員與明星的屬性疊加時,很少有人能夠擁有足夠完整的個人生活,而這種擁有,難免得以讓渡某些利益為代價。
黃堯的選擇,是在自己的工作與生活之間劃出一條清晰的界限。在遠離聚光燈的時候,她還是喜歡自由地坐地鐵,壓馬路,在隨便哪家餐館吃飯,享受可以隨時出發(fā)的旅行。
如果地球是個巨大的游戲,黃堯從不否認自己身上具備“主角意識”,也不憚于表露自己在事業(yè)上的野心。只不過她在這個游戲里的角色,可能不是閃閃發(fā)光的大英雄,而是一個“很有趣的小人物”:“小人物也可以是主角吧,就把自己這條線過得有滋有味的,可能運氣還不錯,時不時會發(fā)生點有趣的事情。”
以下是黃堯的講述:
說實話,拍完《鳴龍少年》之后,我花了挺長時間才感覺自己徹底變回了黃堯本人。這次的感受和之前都不太一樣,我才明白原來快樂和喜悅也能讓人感到難過,因為它太珍貴太美好,而我失去它了。
在成為桑夏的幾個月里,我一直感覺整個人被喜悅充盈著,當這個戲結(jié)束,我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時,它就會一點點流失。這種落差感確實影響了我一段時間。
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是跟程雨杉在天臺的那一場。我看到一個評論,說當年佩佩也是在這個天臺上傷心難過的,我一下就被這句話擊中了,因為在拍攝的時候,我也有類似的感受。
我會想起16歲的佩佩在天臺上迷茫地晃來晃去的樣子,她和好朋友在一起那種美好燦爛的樣子,她一個人不知所措的樣子?,F(xiàn)在我作為一個有能力溫暖別人的、成熟的成年人,再次出現(xiàn)在天臺上,坐在一個和佩佩同樣彷徨、迷茫和受傷的16歲女孩身邊,告訴她,這不是你的錯。
這場戲在功能上也很有價值,因為告訴一個女孩兒“不是你的錯”是很重要的。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陣子因為發(fā)育得比較早,也受到了一些身材羞辱,當然沒有劇里那么嚴重,但青少年時期是很脆弱的,我直到現(xiàn)在還是會不自覺駝背,拍戲的時候?qū)а堇蠌膶χv機里喊,說“桑老師挺起來”。
以前我會有點擔心自己身上已經(jīng)被帶上某些標簽,比如文藝、倔強或是喪,當然這也是我的一部分,但不是我的全部,我內(nèi)心也有像桑夏這樣明媚的一面。
在得到桑夏這個角色之前,我其實和丁黑導(dǎo)演只見了一面,也沒有聊太多關(guān)于角色本身的事情,就是正常聊天,他問我成長中有什么坎坷經(jīng)歷,我說沒有,都挺好的,他又問我,青春期有沒有做過什么叛逆的事情,我也說沒有。
因為沒有劇本,我只知道大概的劇情,甚至不太確定我是奔著哪個角色去的,稀里糊涂就去了,也沒說出什么來。但是丁黑導(dǎo)演就是特別堅定地選擇了我,沒有受到我以往的一些標簽的影響,直接捕獲到我性格底色里和桑夏契合的那一面,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他,也很感謝他。
玄學(xué)也好,吸引力法則也罷,我在這個階段的確想要表達一個能夠治愈人心的角色,沒想到最后是我被角色治愈了。桑夏讓我學(xué)會更打開自己,在跟人相處的過程中不再那么擔心和小心翼翼了。她也讓我知道,勇敢地去表達、去質(zhì)疑,真的很重要。
《鳴龍少年》播到一半,有很多人開始討論和質(zhì)疑桑夏的人設(shè)。
一開始我有點崩潰,不是不能接受批評,可能是因為我看待這個角色的時候,確實帶著主觀的態(tài)度,投入了太多感情,又真的從桑夏身上汲取到了很多能量。沒想到一個我這么喜歡的角色,在觀眾眼里是有爭議的,甚至是不成立的,這對我來說沖擊力很大。
我承認這個角色有自己的局限性,但我從不質(zhì)疑她的合理性。我記得那天徐若晗問我,“你會不喜歡這個角色嗎?”我說不會,我可能有時候會不喜歡自己,但我絕對不會不喜歡桑夏。這種心情很復(fù)雜,像是我的一個好朋友遭到了質(zhì)疑,我很想保護她但又無能為力。
后來我就開始反思自己,我眼中的角色和別人理解的好像并不一致,原來我那么全情投入地創(chuàng)作的角色,也許沒有那么強的說服力,那我到底應(yīng)該懷著怎樣的感情去創(chuàng)作她呢?我對她的感情到底是因為我喜歡這個角色本身,還是喜歡在成為那個角色期間的我自己?
不過我覺得能引發(fā)大家的討論也挺好的,可能大部分人已經(jīng)比較比較習(xí)慣迂回的溝通方式,突然出現(xiàn)一個“不爽就直接開懟”的人,心里就是會咯噔一下。代入觀眾的視角去看,她確實不完美,有很多缺憾,但我看到的可能是她可愛的、讓我欣賞的、我沒有的那一面。
這也是我喜歡演戲的原因,以前只是單純覺得演員可以體驗不一樣的職業(yè)和人生,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我還可以體驗不一樣的思考方式和情感模式,更豐富了,覺得自己挺幸福的。
《鳴龍少年》播出后,我也看到了針對我表演方式的一些討論,好像又一次喚醒了我內(nèi)心深層次的一種恐懼。這種恐懼源自大學(xué)時期,當時我對表演是沒有那么自信的,這些討論讓我一下有點回到當時的狀態(tài)。
幸好這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甚至讓我有點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感覺。以前我是個非常在乎在現(xiàn)場去創(chuàng)作和感受的演員,因為總覺得現(xiàn)場給予我的東西是最新鮮和最真實的,我比較習(xí)慣捕捉這種真實的感受,再去創(chuàng)作角色。
但好像這種方式確實會帶來一些問題,有時候我太過集中在當下的情感表達,反而會忽略掉人物前后邏輯上的小連接。我在微博上也寫了,哪怕多左顧右盼一下也是好的,我可能就是少了左顧右盼的環(huán)節(jié),太沉浸和投入在當下的情緒輸出上了。
從《過春天》開始,我接收到的關(guān)于演技的評價大多都是正面的,但我自己知道我肯定有很多局限性和成長空間,所以還挺惶恐的,獲得一些獎項上的認可時,還會覺得不可思議。
慢慢地,周圍的人會給我貼上“演技派”的標簽,我確實一直以來都挺擔心的,害怕自己被這種聲音迷惑,失去對自己的真實判斷。所以這種外力的推動,讓我知道以后的調(diào)整方向,是一件很好的事。
我覺得自己一直都挺幸運的,就像桑夏一樣,我在高中的時候就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然后奔著這個目標就去了,考上了中戲,畢業(yè)第一年就演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電影女主角,又是像《過春天》這樣既契合我、完成度又很高的戲,感覺自己就是一路通關(guān)。
當然在大學(xué)時期也有過沒那么順利的時候,但那種不順主要還是出于對自己的期待和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因為我從小就是文藝積極分子,上學(xué)的時候就很活躍,出節(jié)目、參加比賽,也有拿到成績。但去到北京之后,感覺所有的光芒一下子都沒了。北京優(yōu)秀的人才太多,我一下子被丟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感覺自己什么都不是,一下子就縮起來了。
而且最早我考中戲,是奔著成為一名話劇演員去的,但剛開學(xué)的時候就有老師跟我說,你在舞臺上演不了女主角,只能演一些配角,也就是所謂的“花旦型”的角色。再加上那時候自己也不自信,找不著感覺,用我們老師的話說就是“沒開竅”,越不行就越不行。
我當時還沒有越戰(zhàn)越勇的心態(tài),就是覺得,完了,怎么辦呢?每天一個人躲在角落,也不跟老師主動溝通,整個人就只剩下努力了,感覺自己在表演上也沒天賦,除了努力好像一無所有。
反正大學(xué)那幾年,我一直都是比較低氣壓的狀態(tài),畢業(yè)之前我也去見組,給人遞簡歷,都沒什么收獲,就只能留在學(xué)校安安心心排大戲。一般演的都是女二號,女主身邊的朋友或者妹妹,好不容易演上女主角,還是因為班上能演女主角的同學(xué)都出去拍戲了,那個角色沒人演,才落到我頭上。
所以在演《過春天》的時候,張兆康老師夸我是天才,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相信,開心肯定是會開心的,但只有一瞬間,馬上就會回過神來,覺得這只是一句安慰。自信心的建立是個過程,很感謝大家一點一點幫我把自信重塑起來了。
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并不是我演技有多好,而是因為我和角色的適配度很高。我那個時候其實跟佩佩很像,就是不自信又不服輸,倔強又擰巴,這些我都不需要演,我就是這個樣子。我覺得這是導(dǎo)演的功勞,他們天生就有這種捕獲能力,一下子就能知道你是個這樣的人。
在我塑造自信的過程中,另一個重要的角色是麥苗。在拍《山海情》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在邁向成熟演員的道路上又前進了一步。
因為《山海情》對于演員在語言上有硬性要求,我完成了,這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再加上又遇到了孔笙導(dǎo)演帶領(lǐng)的非常成熟的團隊,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都非常自然和舒服。
在這種舒服的環(huán)境下,我逐漸感覺自己在表演技法上更加從容了。我記得很清楚,拍到比較后期的時候,有一場戲拍完,孔笙導(dǎo)演說,麥苗長大了,黃堯也長大了。這種來自長輩的鼓勵和認可,也讓我的自信心又多了一些。
未來我希望自己能做一個藏在角色后面的演員,當人們談起我的時候,談到的是我的作品和角色,而不是黃堯本人。
前段時間,我和《鳴龍少年》的朋友們一起去了環(huán)球影城,還是在北京最冷的那天。但那天我真的特別開心,還發(fā)了個朋友圈,說“感覺跟他們在一起自己就會變成孩子”。
我們還在那棵大圣誕樹底下拍了幾個視頻,大喊“鳴龍少年”,結(jié)果喊完之后也沒人理我們,我們還開玩笑說,怎么回事,看來這戲播得也一般啊。
我?guī)缀鯖]有被認出來過,只有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有人可能覺得我眼熟,但他還沒想起來呢,我就走過去了。我覺得還挺開心的,至少我現(xiàn)在還能自由自在地隨時去壓馬路。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明星,而是職業(yè)演員,當然我知道這兩個屬性肯定是掛鉤的,不能獨立看待,但明星的屬性對我來說不太重要,我想要名氣和大眾認知度,也是為了能有機會遇到更好的作品。如果我能一直擁有自由獨立的生活,也能演到想演的戲,那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完美狀態(tài)了。
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我還是喜歡待在家里,也會回家陪陪父母。有時候一時興起突然就一個人跑出去了,2023年我很喜歡的幾次gap,一次是電影節(jié)的時候去了一趟巴塞羅那,一次是六月份跑到額爾古納了。
前兩天因為工作的事情去了一次上海,但是工作很快就完成了,突然有了一些可以隨意支配的時間。希望接下來的一年里能創(chuàng)造出更多這樣的時間縫隙。
從十幾歲想當演員開始,我給自己的期望就是“生活是生活,事業(yè)是事業(yè)”?,F(xiàn)在我跟原來不一樣的是,我對事業(yè)有了更多野心和欲望,但我依然希望我的生活就只是我的生活。
以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挺滿足于現(xiàn)狀的,可能是過去的不自信仍然存在,又得到了一些好的反饋,就會很珍惜,覺得自己能走到這兒已經(jīng)挺不容易了,還奢求什么呢?其實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就是放低期待值吧,覺得我不期待太多,也不至于太難過,隨時都能全身而退。
現(xiàn)在的感覺是,我已經(jīng)一步一步靠自己走到這兒了,運氣也好,努力也罷,總之我已經(jīng)處在上升的階段,沒有理由停下來,我還想再看看更好的風(fēng)景是什么樣的,那就繼續(xù)努力唄,再上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