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蔡木子
界面新聞編輯 | 鄭萃穎
當石油工業(yè)的億萬富翁TR Schmidt 在得克薩斯-墨西哥邊境建造了一個發(fā)射器,并將硫磺發(fā)射到空氣中給地球降溫,他成功幫助了荷蘭、威尼斯、馬爾代夫等全球地勢低洼地區(qū)免受國土淹沒之災,但卻導致了印度旁遮普邦的干旱。
在南極洲,在一個叫做“未來部”的國際組織協(xié)調下,多個國家合作開展了一項地球工程項目,鉆探冰川底部并將融水抽取上來,以減緩冰川底部滑動,同時推動風帆驅動集裝箱船、個人運輸飛艇等技術的發(fā)展。
上面兩個場景分別來自2021年出版的科幻小說《Termination Shock》和2020年出版的科幻小說《The Ministry For The Future》。兩位美國作家不約而同虛擬了大膽的地球工程行動以應對迫在眉睫的氣候變化。
但在許多嚴肅科學家看來,科幻小說的構想并不遙遠。美國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Make Sunsets已經(jīng)在墨西哥一地發(fā)射了氣象氣球,宣稱要在平流層中釋放反射硫粒子。
地球工程是頗具爭議的議題?!氨M管它可能是應對氣候變化最糟糕的辦法,但我們確實應該認真對待地球工程了?!惫鸫髮W教授彼得·弗魯姆霍夫(Peter C. Frumhoff )在界面新聞采訪中說。從巴基斯坦的洪水到今冬加利福尼亞經(jīng)歷的極端天氣,地球正在飛速超越《巴黎協(xié)定》制定的升溫2攝氏度上限。認真對待地球工程,意味著認真對待去碳化,“并試圖阻止我們最終可能不得不采取的冒險措施。 ”
地球工程的定義有兩個要點:首先必須是人為的,以減少氣候變化帶來的傷害為目的;其次是大規(guī)模的,在一個區(qū)域發(fā)生的工程也會影響地球別的區(qū)域氣候。
如今在美國,人們談論的常規(guī)地球工程有兩種類型。 第一類被稱為太陽地球工程,主流技術路線是向大氣平流層注入氣溶膠,反射陽光而給地球降溫,以及向海洋上方的低層大氣噴灑小塊鹽顆粒,使云層增亮以反射更多太陽光;第二類被稱為二氧化碳清除(CDR),比如向海洋添加營養(yǎng)物而讓浮游植物大量繁殖以吸收更多二氧化碳。
在美國,圍繞“應不應該”、以及“如何推動”地球工程技術發(fā)展的討論,正引起越來越多的關注。4月14日,彼得·弗魯姆霍夫接受了界面新聞的專訪。

弗魯姆霍在哈佛大學教授環(huán)境科學和公共政策,是伍德威爾氣候研究中心的高級科學政策顧問。作為一名全球氣候變化生態(tài)學家,他的研究從森林在減緩氣候變化中的作用延伸到化石燃料公司的氣候責任,再到對太陽地球工程研究的負責任治理。弗魯姆霍還在大氣科學和氣候委員會以及美國國家科學院、工程院和醫(yī)學院任職,直到2021年,他一直擔任憂思科學家聯(lián)盟(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的科學與政策主任以及首席氣候科學家。
這次采訪不僅關于人們應如何對待地球工程這樣的極端技術,也關于在環(huán)境迅速惡化的當下,人類如何對待氣候問題。就如同今年世界地球日的主題“眾生的地球”,認真對待氣候變化問題以及有可能解決問題的前沿技術,并盡量避免受到晦暗不明的地緣政治影響,意味著選擇一條盡可能公允的途徑,延緩或避免最終的地球災難。
真正部署地球工程或需至少一個世紀
“未能認真對待地球工程讓我夜不能寐”
界面新聞:我讀過您5年前一篇關于地球工程的論文,在結論中您認為,除非有更好的社會立法保證,否則太陽地球工程研究不應該發(fā)生?,F(xiàn)在五年過去了,地球的情況趨于惡化。您對地球工程的觀點是否改變了,為什么?
弗魯姆霍夫:為了改變氣候變化的趨勢,我們需要做的是大幅減少溫室氣體排放,主要是來自化石燃料的排放,并開發(fā)一些技術把碳從大氣中去除。人類需要在限定的時間里完成減排,因為地球升溫如此之快,已經(jīng)造成了很多氣候災難。而我們已經(jīng)非常接近于用完那個減排時限了。
因此我現(xiàn)在認為,開展小規(guī)模的戶外實驗,是了解太陽地球工程的一種好方式。實驗本身的影響和規(guī)??赡懿淮螅砹嗽谌蚍秶鷥?nèi)部署這些技術的意圖。盡管這些部署會帶來各種風險和不確定性,但我們真的需要從現(xiàn)在起就認真考慮它。
現(xiàn)實情況是,關于地球工程,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我們到底在談論什么。當一些科學實驗被提出來,反對聲變得很激烈。而我認為,對于科學家,特別是做有風險的或被理解為有風險實驗的科學家,必須有社會責任,不僅僅是做好科學,還要與利益相關者接觸,確保其支持他們的實驗。目前我們還沒有充分的公共對話,我們應該更多地討論需要制定的規(guī)則,我相信在國內(nèi)和國際上都是如此。
界面新聞:目前圍繞地球工程,大家有如此多擔憂,包括不可預期的氣候風險,以及由于復雜地緣政治帶來的風險和利益失衡。所以我很想知道,什么是最困擾你的?哪些問題是我們真正需要關心的?
弗魯姆霍夫:是的,有一個問題讓我夜不能寐。那就是我們似乎沒有真正認真對待太陽地球工程。
讓我們想象一下,全球平均氣溫持續(xù)上升,一個國家或一組國家正面臨越來越多的極端高溫或氣候變化的其他影響,它們決定扣動扳機,開始行動。一旦你開始部署地球工程,就必須持續(xù)長期這樣做,如果工程突然終止,地球會有一個迅速的溫度反彈。所以我們會需要一個國家集團,維持足夠長時間的太陽地球工程部署,把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和其他溫室氣體拉回到我們所需要降溫的水平。這將需要多久呢?我認為至少需要一個世紀或更多時間,使溫室氣體回落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你我都生活在這個多極地緣政治的復雜世界里,要想讓各國政府之間達成協(xié)議,并在100年或更長時間內(nèi)保持太陽地球工程的穩(wěn)定狀態(tài),這是很困難的。很可能出現(xiàn)俄羅斯想要一個溫度,中國想要另一個溫度,小島嶼國家想要第三個溫度,而美國想要其他的溫度。分歧的風險將是嚴重的。
所以這就是讓我夜不能寐的原因。我們需要現(xiàn)在就認真對待地球工程這種技術,清楚地思考這種全球部署和治理是否能夠發(fā)生。如果不能以這種方式發(fā)生,還能以什么樣的方式發(fā)生。
比爾·蓋茨資助的哈佛實驗被擱置超2年
“我們需要建立地球工程戶外實驗的知情同意書”
界面新聞:您剛才提到哈佛正在進行的一個地球工程實驗,招徠許多反對。能詳細介紹一下這個項目的情況么?
弗魯姆霍夫:這個實驗由我的哈佛同事計劃了很多年。作為一個平流層受控擾動實驗 (SCoPEx), 旨在通過將無毒碳酸鈣粉塵噴灑到大氣中,來檢驗是否能反射太陽光,以抵消全球變暖影響。它是一個規(guī)模很小的戶外實驗,只是為了更好地了解這些粒子是如何分散的,它們在大氣中的冷卻效果如何,它們的壽命有多長,這將為其他人提供關鍵信息。
按照計劃,2021年6月,哈佛大學的一組研究人員本應該飛往瑞典北部一個擁有 2萬多人的小鎮(zhèn)基律納(Kiruna)。在當?shù)匾患胰鸬浜教旃镜膸椭?,他們會將裝載儀器的氣球發(fā)射到距地表約12.5英里的平流層,并進行一些測試。在這一階段,他們甚至還不會釋放任何東西到空氣中;如果成功,才邁向第二個實驗階段,向大氣中釋放少量碳酸鈣粉塵。
但就在2021年2月,一群瑞典環(huán)境組織和土著薩米人委員會發(fā)了一封信,要求取消哈佛的實驗項目?!盎杉{的SCoPEx計劃構成了真正的道德風險,”他們寫道,并補充說該技術“具有導致災難性后果的風險”。這引來了許多媒體報道。因為哈佛大學如此知名,而且這個實驗是由比爾·蓋茨資助的(蓋茨在經(jīng)濟上支持哈佛大學的太陽地球工程研究,但并未表態(tài)支持SCoPEx項目本身),這引來了許多爭議。實驗不得不就此擱置,直到今天依然停滯不前。
今天依然有很多地球工程實驗,以計算機建模的方式在進行,但沒有其他嚴肅的科學實驗是在戶外進行的。

界面新聞:哈佛的實驗沒能進行下去,在科學層面是可惜的。如果想促進這種小規(guī)模戶外實驗能順利開展,您有什么建議?如何促進在這類實驗的公眾溝通?
弗魯姆霍夫:在哈佛項目中,我?guī)椭⒘艘粋€第三方監(jiān)督委員會,以確保該實驗應該通過哪些適當?shù)牟襟E來獲得社會許可。 但顯然,我們在激發(fā)公共對話方面做得還不夠。我們需要讓更多的公眾參與到有關實驗的決策中來,需要公眾的“知情同意書”。
為做這些小型戶外實驗找到一個監(jiān)管系統(tǒng)和實踐機會是如此重要。我還曾向美國政府提供了一套關于太陽地球工程研究項目和管理的建議。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建立許可制度,給研究人員制定一套關于負責任研究行為的準則。就像其他有風險的研究領域一樣,比如克隆人和核武器,我們都曾做出過規(guī)定。我們應該就在什么條件下做什么樣的地球工程研究做出審慎決定。
同時我也強烈認為,這套許可制度應該是國際性的。美國、中國,還有其他國家,包括最容易受到氣候變化和地球工程影響的全球南方國家,都應該參與進來。我認為,聯(lián)合國需要就地球工程研究達成一種協(xié)議。這種聯(lián)盟協(xié)議可以從幾個國家開始,但它需要有包容性,因為地球工程就像核武器的大氣層試驗一樣,不會局限于任何特定國家的邊界,因此它需要跨邊界和全球性的治理。

界面新聞:您怎么看待一些創(chuàng)業(yè)公司正在做的事情,比如Make Sunsets?他們似乎已經(jīng)向平流層發(fā)射了一些粒子。
弗魯姆霍夫:我認為它應該被描述為一個宣傳噱頭,在這個意義上它成功了,得到了很多關注。但我不認為它是嚴肅的科學實驗,它從未得到任何形式的批準。它的目的是為了挑釁,它應該受到規(guī)則和法律的約束。
就像我剛才提到的,企業(yè)行為也需要有許可制度,你必須申請權利來做一些瘋狂的事情,比如釋放顆粒到大氣中。這些行為需要在管理的支持下,需要有適當?shù)膶彶?,以確保它的環(huán)境影響是最小限度的。
因此我認為,該公司的價值在于促使政策制定者認真對待地球工程戶外實驗的管理。目前,美國或其他國家還沒有關于大氣層中任何規(guī)模研究的管理制度。我們需要允許一些,并限制其他。就像1963年,各國聚在一起,決定禁止核武器的大氣層試驗;還有在生物工程方面,雖然沒有全球治理,但有許多關于限制人類種系基因組研究及其應用的全球對話。
“任何國家單獨啟動地球工程都是危險的”
氣候治理需要公正包容的國際治理結構
界面新聞:您幾年前寫的一個報告,推動美國開始探索是否成立專門的、由聯(lián)邦資助的太陽地球工程研究機構。后來,您又特意加上了國際合作的建議?
弗魯姆霍夫:是的。我認為,對于任何一個強大的國家,包括美國、中國,單獨啟動地球工程都是不合適的,也是危險的。我們需要在“研究什么”,以及“如何管理”方面進行國際合作。
例如,現(xiàn)在的美國正處于一個非常積極參與減排的時期,我們在通過政策加速清潔能源技術的轉型。但也許下一屆政府會決定減少投入、或做不到同樣的承諾。如果美國單獨行動,可能會指著太陽地球工程說,這就是我們解決問題的方法,我們不需要減少對化石燃料的依賴,這將是一個可怕的錯誤。正如巴黎協(xié)議一樣,它是復雜的,是由國際共識決定的。關于一個復雜的、可能帶來風險的、但也許是必要的解決氣候問題的方案,最終一定受益于國際合作。
有一些社會科學學者大聲爭辯說,地球工程的國際治理是不可能的。但我認為,我們需要認真的審視和研究,不然沒辦法做出判斷。我們需要認真探討這一技術的國際管理可能是什么樣子的,以便更好地了解不同治理制度下的相關風險;我們需要假設地球工程可以被部署,然后思考需要匹配什么樣的治理機制。
界面新聞:中美是兩個排放大國,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特別是在部署地球工程這種可能帶來風險的技術時,您認為國家之間應該如何加強合作?
弗魯姆霍夫:現(xiàn)在,氣候對話因政治而變得困難,這讓我深感不安。如果我能揮舞一個魔法棒,我會讓兩國官員坐在一起商量氣候合作,或者是開展基于尊重的彼此競爭。
我對競爭沒有意見,但是國家之間需要能夠相互交談,并且有一種信任,這在今天的國際關系中是缺乏的。氣候問題不會自行消失,如果我們不解決它,它就會變得更糟;除非我們共同解決它,否則就是無解。
界面新聞:您是氣候政策方面的高級科學政策顧問,曾為美國許多不同政府部門做過咨詢報告。您怎么評價和展望美國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的政策變遷?
弗魯姆霍夫:就在去年夏天,美國國會通過了一項名為 "通貨膨脹削減法案 "的立法,為清潔能源的過渡創(chuàng)造激勵措施和資源,這是美國向前邁出的重要一步,我為此感到非常自豪。
但另一方面,認真對待地球工程,意味著認真對待去碳化,減少采用最糟糕應對辦法的可能性。今年3月13日,拜登政府宣布批準康菲石油公司的 Willow 項目,無視數(shù)百萬人出于對氣候變化的擔憂而提出的停止該項目的請求。這個項目每年造成的碳污染相當于道路上的 200 萬輛汽車。
在我看來,認真對待去碳化,意味著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和速度切實地進行減排。我們也可以投入一小筆數(shù)額,真正去研究地球工程技術和治理框架,為做出明智的選擇提供科學信息基礎。有了這些信息基礎,我們就有能力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