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首席人物觀 未未
編輯|江岳
01 爭吵
“我們以前也是有店的，只不過現(xiàn)在賠沒了?！?/p>
大柳樹夜市的角落里，一個男人不服氣的聲音從角落里傳出來，原因是當(dāng)他提出不遠(yuǎn)處的店鋪價格更貴時，被客人抓到話頭。年輕的客人以老板沒有店鋪為由不斷壓價，一來一回間激起了男人的情緒。話畢，他將手里捏著的手電筒揣進(jìn)了懷里，只有眼角的余光還停留在眼前的收納盒上，里邊裝著形制各異的建盞，無論大小，100塊3個。
這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攤位，折疊桌上并排擺著兩個70cm的收納盒，桌子的左側(cè)架著的老舊臺燈不足以照亮右邊的商品。攤主是兩個中年男人，身子裹在黑色的大衣里，頭上戴著黑色的帽子。在我們一行到來前，這里沒有顧客駐足。
熱鬧隨后出現(xiàn)。討價還價的話頭一滯，附近攤位上的顧客也默契地往過湊了湊，但接過話茬的是站在攤主旁邊的搭檔，他自稱原本在福建賣建盞，前兩年趕著風(fēng)口沖進(jìn)了快手和抖音，2022年付不起租金后，兩人游蕩在夜市開始清倉處理。
說起往事，搭檔頗有幾分心得，比如快手賣貨多，抖音粘性好。當(dāng)我們疑惑為何出現(xiàn)在北京時，老板解釋是要來做其他買賣了，這些不過是順帶處理?！澳銊倓偰玫倪@個以前賣200多的，上邊還貼著標(biāo)簽?zāi)??！背聊臄傊鲝膽阎袑⑹蛛娡仓匦绿统鰜泶蛟诹私ūK上，撿回了話題。
在大柳樹夜市，爭吵和故事總是先于成交出現(xiàn)。下午5點是攤主們開擺的時間，一位攤主挪動間碰到了后邊人的香爐，爭吵一觸即發(fā)，后邊的攤主叼著煙斗，大聲嚷嚷著東西被磕壞了要賠錢，三句話不到，二人就將各自攤前的東西介紹了遍，稱為茬貨，茬到最后，原本臉紅脖子粗的二人臉上的笑意反而越來越多，爭吵就此泯然。
若真有什么解決不了的，自然有人會聞訊而來。
這晚，一個高個兒中年女士游蕩在攤位前，不時跟攤主們談話?！斑@事兒你不能直接去找**哥，你也找不上。你得跟我說。” 這是一場發(fā)生在首飾攤位前的對話，身形消瘦的女?dāng)傊魑⑽⒐?，滿臉卑微，越發(fā)襯得高個女士氣場十足。即便在2月的北京，入夜后溫度已經(jīng)跌破了零度，她的羽絨服也大敞著，露出里邊性感的低胸裝，配上一絲不茍的濃妝，手里還舉著煙，讓人堅信她可以擺平大柳樹市場里的任何事兒——或許每個市場里，都有一個《狂飆》中的小龍和小虎。
在官方發(fā)布的公告中，大柳樹市場下午5點開張直至凌晨1點結(jié)束，但據(jù)一位賣文玩的大爺介紹，如果愿意，開到天亮也沒人管你。大爺面前攤著一塊黑白棋格的布，散落擺放著各種小東西，最炸眼的是一塊巴掌大小的彌勒佛牌，學(xué)名開口笑，通體翠綠，不遠(yuǎn)處放著塊銀錠，上邊用繁體字寫著“太原府課稅銀錠”。
我們一行人站在攤前碎碎念了起來，下次也帶點東西來擺攤。大爺抬起了頭，“我這攤子你們拿去賣唄，掙多掙少的無所謂，開個張就行”。
大爺嫌冷，北京的2月頗為冷冽，夜市開啟的時候溫度已經(jīng)跌破零度。他正跺著腳和邊上的攤主說這天真冷，偏巧聽了我們這兒一耳朵，隔壁攤主也跟著起哄，先夸大爺?shù)奈蛔有詢r比高，又說大爺?shù)臇|西好，指著中間的開口笑，讓我們快買。
他們是北京夜市的原住民，往返于大柳樹夜市和潘家園鬼市——事實上，盡管如今人們更習(xí)慣稱其為大柳樹夜市，但它的微信公眾號的ID依然是“daliushuguishi”。二者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位置都在東南三環(huán)，每周都有一天開市，前來的客戶和擺攤的攤主，大多是文玩玩家，他們身邊有一圈同樣愛玩的老哥們。
北京有著全國最多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和從業(yè)人員。當(dāng)程序員們把回龍觀變成學(xué)區(qū)房，把西山壹號院變成新貴云集之地，北京城里，依然生活著數(shù)以百萬計的“互聯(lián)網(wǎng)隱形人”。比如這些活躍在夜市的人，他們未必參與過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里的熱點討論，卻熟知隔壁攤主家有幾口人，也知道半夜能去哪里免費對付一宿。相比那些兩點一線生活，只熟悉食堂菜樣和外賣品類的人，他們更像這座城市的主人。
02 陌生
繞過面前的開口笑，我蹲下身在角落里撿起了塊翡翠平安扣，只有拇指指甲蓋大小，分量卻不輕，起哄的老哥兩安靜了下來，攤主大爺嘖了一句，你懂行啊。
我低頭憋笑，哪有什么懂行，不過是逛的多了點，了解攤主們擺貨的些許套路罷了。在鬼市，有攤主會“賭氣”地把東西藏起來，以試探客人是否專業(yè)。
這是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對于習(xí)慣了電商比價系統(tǒng)和商場貼心服務(wù)的消費者，在這里買東西是一件需要鼓足勇氣社交的事情。我盯著掌心里的平安扣，大爺盯著蹲在地上的我，這是一場互相較勁兒的心理戰(zhàn)，周圍甚者聚起了看熱鬧的人。
我率先敗下陣來開口問價?！翱茨愣c事兒就500吧?！贝鬆敶曛}卜樣的手指，又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茬，一副憨厚誠懇的樣子。我搖搖頭說200塊，大爺自然不肯，“冷戰(zhàn)”繼續(xù)，我笑瞇瞇地仰頭看著大爺，十分享受這漫天要價和就地還錢的樂趣，反倒是同來的朋友指指我說：“你不知道她平時有多摳，居然還買這玩意兒?！?/p>
擺脫白日的人設(shè)正是夜晚的魅力所在。但朋友的提醒打破了這份樂趣。我把東西放下，拍拍手準(zhǔn)備走人，大爺立刻改口，我已經(jīng)跳著跑開了，一場逗樂兒就此打住。
再往前走，我們看到了混在彼此相熟的大爺中間的陌生小伙兒。小伙子20歲出頭，插著有線耳機(jī)，獨自低頭玩手機(jī)，眼角和嘴角微搭，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一位同行的朋友拿起管銅制龍頭茶匙，小伙子眼皮一翻報出100塊，后來又變成88塊。
新一輪的拉扯開始。我接過話頭說33塊，小伙兒立刻搖頭，不行不行，《失戀33天》不吉利。最終，茶匙以50塊成交。結(jié)果，走了沒有三步朋友反應(yīng)了過來：我一個不喝茶的人買茶匙干嘛？
陌生的場域重構(gòu)著消費過程和決策。但有時候，這份陌生是相對的。
再往前走幾步，一個賣舊手機(jī)和相機(jī)的攤主正在鼓搗著投影儀，那是剛剛從邊上的顧客手中收來的，他還不會使用，正捏著遙控器詢問身邊的人如何轉(zhuǎn)臺。
在老板的斜對角，幾個身上掛著毛絨大鵝的年輕人正在四處晃蕩，那是某銀行在地推自己的信用卡。穿過人群，賣二手泡泡瑪特、奧特曼以及變形金剛的攤鋪多了起來，燈光也從鬼市標(biāo)配的小手電變成了五顏六色的彩燈，最熱鬧的是排成一長串兒賣烤面筋、淀粉腸、炸雞翅和熱包子的小吃攤以及山西、河南和老北京面館，老油的香氣與熱氣一起勾著哈著白氣的人的腳步。
自從幾年前被集中管理后，大柳樹夜市中也多了許多陌生的新面孔。當(dāng)然，小紅書和抖音也對它的名氣起到了重要的宣傳作用。很多試圖探索北京光鮮之外生動一面的年輕人，都會把夜市、大集列入自己的清單。尤其在疫情這三年，這些夾縫中的樂趣，變得無比珍貴。
在一家主打老北京炸醬面的小店中，同時也兼賣各類燒烤、炒菜和蓋飯，一碗西紅柿面15塊，里邊有大塊嫩黃色的雞蛋，茶水區(qū)有免費的臘八蒜。夜市開場，吃多了寫字樓外賣的年輕人拋掉用餐禮儀，捧起比臉大的碗發(fā)出呼嚕呼嚕的吃飯聲，聲音融進(jìn)嘈雜的夜市中，沒人尷尬。
03 輪回
輪回是消費行業(yè)顛撲不破的真理。2020年，被“地攤經(jīng)濟(jì)”帶火的各類主題市集不過是夜市的消費升級版，最近兩年，城市里的年輕人和中產(chǎn)們心思變了，開始搞消費降級，角落里的夜市又開始熱鬧了起來。
打開小紅書，輸入大柳樹夜市可以找到400+篇筆記和22個詞條。2022年9月30日，小紅書博主Moky在B站刷視頻時，意外看到了喜歡的面包師Sam正在大柳樹夜市直播賣面包，立刻趕了過去。
人多了便有了比較，比如IP。一位賣變形金剛的大哥正在宣傳自己心中的鄙視鏈：玩變形金剛比玩奧特曼有文化——在過去的鬼市中，鄙視鏈也若有若無的存在，大致可分為玩玉石的鄙視玩木頭的，玩木頭的鄙視玩菩提的，玩菩提的鄙視玩其他珠子的，玩核桃的鄙視以上所有。
聊起1985年變形金剛進(jìn)入中國，大哥逐漸興奮了起來，聲稱自己家里至今還有6000多個變形金剛，平時有別的事兒干，賣二手變形金剛只是玩玩兒，在講述的過程中，大哥下巴微揚，右手伸在胸前不住地比劃，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玩的就是情懷”，上一次我看到有人對變形金剛這么激動，還是《愛情公寓》里的展博。
大哥的熱情感染了眾人。攤前的人們紛紛掏出手機(jī)開始拍照，只是成交寥寥無幾。畢竟，二手玩具動輒上百甚至幾百的價格，在夜市并不具有優(yōu)勢。
另一個火爆的地方是泡泡瑪特的二手?jǐn)偂：痛蟾缰v變形金剛整整齊齊地排列不同，泡泡瑪特的攤主們開著音響放著歌，把上千個模玩堆在了一排排小筐里，稍微有點服務(wù)意識的也不過是根據(jù)聯(lián)名的IP稍加分類。
我湊在人群里找泡泡瑪特與哈利波特聯(lián)名的第一代產(chǎn)品，走了兩個攤子才在攤主謝姐處找到了伏地魔與羅恩，上邊標(biāo)價40塊一個。我揚起手里的東西，扯著嗓子問老板70塊2個行不行？
老板白了我一眼說，“你也知道絕版了不能便宜”，我又想再讓老板幫忙找第三個，謝姐也擺手讓我自己找，然后便轉(zhuǎn)頭去服務(wù)別的客人了。我只好掏出手機(jī)掃碼付賬，不僅得到了謝姐一個印著抖音號和微信號的包裝袋，還喜提朋友“沒有一個人能空著手走出大柳樹夜市”的評價。
離開時，我感嘆著一個成熟的攤主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轉(zhuǎn)化流量，打通消費場景，讓線上線下相輔相成時，順手打開咸魚掃了一眼，我發(fā)現(xiàn)，這款謝姐口中絕不降價的泡泡瑪特，售價只要每個30，多買還能再打折，但很快我就為這多出來的10塊錢找到了合理的解釋：貴在了熱鬧的氛圍，那也算是付費社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