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豹變 陳楊園
編輯|邢昀
「核心提示」
精美的PPT和口若懸河的年終匯報，被視作許多大廠員工每一年的“壓軸”表演。述職、績效、年終獎、領導對自己表現(xiàn)的看法，可能都要與幾頁紙下的內容相關聯(lián)，“卷PPT”，從來都是大廠生態(tài)的一部分。但在這一年里，大廠的PPT文化似乎有了一些變化。
人類為什么需要PPT?
在可查證的資料中，世界上第一份商業(yè)PPT來自于美國通用電氣公司，一份1958年的市場分析演示。大量矢量圖標、數(shù)據圖表頁被使用，演示邏輯設計、數(shù)據可視化等思路已出現(xiàn)在這份PPT中。
PPT，這個后來幾乎變革全球商務集體溝通方式的工具，卻在逐漸的演變中，成為許多打工人的噩夢。每到歲末年終，“卷PPT”常變成許多大公司的獨特景象?；ヂ?lián)網高速發(fā)展的年代里，這種形式也在互聯(lián)網大廠生態(tài)中走向極致。
但在2022年年底的匯報大潮前，發(fā)飆痛批高管用PPT、新詞“欺騙”自己的劉強東，揭下了大廠PPT的華服。對PPT的重新審視，正在許多打工人和團隊的身上發(fā)生。
一些商業(yè)世界的變革，也藏在了如何使用PPT這個商業(yè)工具的選擇背后。
01 “卷PPT”成為過去式？
幫領導做PPT，是劉興的一項特殊工作。他的直系領導每年年終都要向公司高層做一次PPT講演匯報，劉興是負責給領導PPT加工的那個人。
“共創(chuàng)”的形式通常是領導把自己想說的內容寫作一個word，word字數(shù)有時會有近萬字，劉興負責在word中抓出敘述邏輯、關鍵詞，尋找合適的PPT模板，再加上圖片、動畫效果以及各種格式調整，再將形成的PPT交給領導“審片”。
為了做好這個PPT，劉興費了許多心思，每一次做PPT都會被領導要求“返工”改上三五版，從演示邏輯到圖片美觀再到字體大小，劉興的“PPT美學”都在不斷被重塑。很多領導發(fā)給他的PPT網站鏈接和優(yōu)秀PPT案例都存在手機里，過去幾年里，想到做PPT劉興都會有壓力，他收藏各式PPT模板，鉆研各種PPT小技巧，到這份工作的第二年，他已經是一個PPT素材網站的終身會員了。
一個部門領導的PPT匯報也許會關聯(lián)到部門年度績效的優(yōu)秀名額和年終獎勵，每到年終匯報時，劉興都能看到公司各個部門無比精美的匯報PPT，大有百花爭艷的姿態(tài)，“能說得天花亂墜的領導，對團隊來說也是一種能力。”
但在2022年年末，劉興的PPT制作任務突然簡單了起來。在給領導一版版PPT被否的過程里，他發(fā)現(xiàn)領導對“加工”的興趣不再濃烈，領導給的word也比往年簡練得多，對PPT只要求簡單大氣，邏輯明確。最終，劉興是用一個簡單的模板和大段貼領導word原文的“極簡風”做出了領導滿意的PPT。
“這變成了一件賊搞笑的事情?！痹谝患沂謾C大廠工作的王蕊忍不住和朋友分享起了自己的年終述職。她成了年終述職中獲得領導表揚的那一個，原因是其他人的PPT都極為復雜，而她由于著急“隨便整了整”，成了全場最清晰的PPT。領導評價她的PPT能夠讓聽眾接收到大部分信息，“其他同學的東西太多，我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p>
王蕊把這無心插柳稱作“反卷的勝利”，但事實上，她并不太清楚領導對PPT心思為何有了變化——2021年年終，領導提前一個月向剛入職的她交代了好好做年終PPT述職，對PPT的華麗呈現(xiàn)重視萬分。
但變化也并非無跡可尋。劉瑤發(fā)現(xiàn)，在這一年的京東年終匯報里，同事們的PPT都在明顯變得簡單。據虎嗅報道，在劉強東談到自己被PPT欺騙了的那場會議過后，京東內部一位以“善作PPT聞名遐邇”的高管被“拿下”，在之后幾次劉強東參與的會上，長篇PPT已大幅減少。
如何把PPT做得簡單，似乎正成為互聯(lián)網大廠員工們的下一卷試題。
02 PPT是冤枉的
王蕊其實很能理解同事們在PPT上的“卷”。
一個特殊點是整個部門只有她是固薪模式，其余人的薪資是浮動的，這也意味著，他們的PPT匯報影響績效的結果會進一步被放大。真金白銀的驅動下，王蕊相信，即便領導有了“簡單化”的PPT趨向，來年她同事們的PPT仍然不會掉以輕心?！叭绾巫孭PT簡單直給又出彩？”反倒可能成為一個更磨人的高階難題。
劉睿所在的科技公司每個季度、年終都要進行匯報，在PPT之前，他們就有一份網頁形式、數(shù)據可視化的匯報要提交，按理說，PPT可以因此做得簡單一些，但他的同事們?；ê芏鄷r間去美化、精細，甚至自己購買各種PPT插件，花足了心思。
2022年年底，曾有脈脈認證的京東用戶分享了“好消息，以后內部PPT不得超過三頁”，但評論的大廠員工們對互聯(lián)網PPT“瘦身令”能帶來的持續(xù)效果并不樂觀。
“中間那頁PPT能做出花，各種動畫切換，一頁呈現(xiàn)幾十頁效果?！薄白鍪畟€PPT，互相跳轉。”“每個單詞每個圖形都是超鏈。”……在不少大廠員工心里，簡單的PPT，意味著更復雜?！?頁PPT的事情已經說了很多年?！庇泄締T工留言道，舊事重提的另一面是大廠PPT的積重難返。
問題并不出在PPT本身。事實上，PPT的頁數(shù)多少、敘述風格、簡單或復雜并沒有標準答案，無論是各種美妙詞匯的發(fā)明，還是到如今的PPT制作“由繁入簡”潮流，大廠員工都不過是在借用各種工具做一份能讓領導滿意的工作成果展示。
“可能領導早就想好了打什么績效，不會等你的一份PPT?！蓖跞镎f，在員工之間，并不認為PPT與績效一定掛鉤。到講演那天，領導對每一份年終述職基本都是夸，大家講完了也不能明顯感受到誰講得好、誰講得不好，只能是一些員工自我猜測。支撐很多同事“卷”起來的，不過是“在領導面前表現(xiàn)要好”的樸素觀點。
過去一年里，裁員的消息常在王蕊和同事們的對話中流轉，“有的部門已經裁了員，有的部門年底要裁員，有的部門之后還有優(yōu)化計劃?！蓖跞镆娺^幾個員工為了一份項目成果的報告文檔撰寫，大戰(zhàn)八百回合，“他們battle文檔描述能不能凸顯自己的貢獻，扣各種細節(jié)甚至批注，甚至關心在那個圖片里自己占的位置是不是夠大。”不同員工、不同部門在各種小群、大群里為了“搶功”的各種互撕，王蕊也目睹了一次又一次。
“PPT是冤枉的?！蓖跞镎f，即便領導想看的PPT簡單了，盤踞在員工內心的焦慮與日俱增，也總會找到下一個可“卷”的出處。
03 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領導為什么突然想要簡單的PPT了，反倒是個問題。
2011年，一個軟件開發(fā)工程師在瑞士成立了一個反PPT組織，他統(tǒng)計了一組數(shù)據，認為瑞士的410萬雇員中，11%的員工日常與PPT有關，平均每周要看兩次PPT演示。假如其中85%的參與者是心不在焉的話，估計會給瑞士經濟造成大約21億法郎的損失。某種程度上數(shù)據的嚴謹性存疑，但可見，PPT里的“無用功”，已是一個全球通病。
在PPT與商業(yè)相結合的初衷里，實現(xiàn)更生動、清晰的表達與溝通是PPT的使命，而在職場競爭中，這一切很容易演化為形式主義，走向務虛，很多打工人都有著“活干得好不如PPT做得好”的體驗，疊加其中的時間、人力資源浪費，更拉低了效率。
實際上，早在2004年，貝佐斯在給亞馬遜高管們的信中就要求，不再使用PPT，取而代之的是，長度不超過6頁的敘述清晰的備忘錄。原因在于，PPT主要在單純羅列要點，這對講演者容易，但是對聽眾很難，容易導致一些相對重要的觀點淹沒，忽略邏輯性、優(yōu)先級。
如今，大廠推動PPT去掉復雜修飾，回歸“干貨”本身的趨勢，倒可算是一種對員工時間和溝通成本的節(jié)約，回歸PPT本心。
但原因或許又不止于此。降本增效在過去一年幾乎成為所有互聯(lián)網大廠的主旋律，不愿再看華麗PPT和假大空詞匯的領導層們，放下過去互聯(lián)網高光的姿態(tài)，回歸到殘酷的現(xiàn)實里。劉強東對“PPT騙子”的痛斥，與馬化騰反思騰訊過去的買量行為，李彥宏掀開百度內部業(yè)務部門改革表面、追求大數(shù)字營收的內核并無二致。
在互聯(lián)網紅利見頂，業(yè)務創(chuàng)新活力下降的行業(yè)環(huán)境里，不論是后起之秀帶來的競爭壓力，還是明星產品乏力，培育第二、第三增長曲線的焦慮，都格外被放大。大廠突然轉向“求簡求真”，并非是過去對PPT等各層面的粉飾毫無察覺，只是步入危險時刻后，無法再保持過去的容錯率。比起“面子”，如今的大廠更想要里子。
這場可能的PPT文化變革里，更需要的也并非員工學做簡單PPT，而是大廠管理層們回歸“務實求真”的持續(xù)性。
“這是我們比從前都更了解彼此的一年?！眲㈩＿@樣形容過去一年里他對同事們，以及他的領導對下屬業(yè)務工作的認識，這一年的年終，他所在的團隊不再要求大家進行業(yè)績匯報，“因為領導了解情況?！笔聦嵣希^去一年，許多大廠都經歷了許多輪業(yè)務梳理、架構變革，大力反腐，乃至裁員下的員工盤點，早在年終匯報之前，領導們對實際情況的主動或被動了解都可能比往年更清晰。
放回到PPT的故事里，出錯的也并非PPT本身，而是在PPT的各種數(shù)據奇算、高大詞匯以及精美圖片里被掩蓋掉的業(yè)務事實。大廠對PPT文化的變革需求，實質上是對推動組織管理更高效，務虛轉向務實的努力。
不愿再為PPT挑燈夜戰(zhàn)的大廠人們所期待的，不過是多一些“了解情況”的領導，也就少一些PPT升職加薪的故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