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每日人物 鐘藝璇
編輯 | 金匝
兩年前，26歲的年輕人“輕徙鳥”，開始了一段在全國各地尋找低價住房的特殊旅居經(jīng)歷。
迄今為止，他去過100多個城市，在30多個小區(qū)居住過，足跡遍布乳山、峨眉山、海陵島、老君山……這些房子的月租價格大多在300-800元之間，臨海、臨山，擁有絕佳的風景和居住條件。
對不同城市而言，房子擁有不同的意義：在落寞的廣西防城港，大片的海景房承載了彼時人們對環(huán)北部灣開發(fā)區(qū)的期待；而在貴州的一處鄉(xiāng)鎮(zhèn)，夏天擠滿了來避暑的重慶人；至于“養(yǎng)老勝地”乳山，走在市集上，抬頭看見的都是白發(fā)。
房地產(chǎn)的泡沫光影也在輕徙鳥的旅途中浮現(xiàn)。他去過投資達1600億的海南?；◢u，現(xiàn)在大量房子閑置，也目睹過河南云臺山下大片的爛尾樓，一側(cè)是高山，一側(cè)是歐式建筑，帶給他極大的視覺沖擊。南方有一個廢棄度假酒店的大堂，被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農(nóng)民們當作牛棚，有時候牛群會闖入附近小區(qū)，悠閑地走來走去，當?shù)匚飿I(yè)的工作之一還包括隨時清理牛糞。
在輕徙鳥身上，我們也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樣本。他大二退學，一直從事自由職業(yè)，從未參與社會主流競爭。在他眼中，房子不一定是剛需，也可以是一個中轉(zhuǎn)站——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個遷徙路線的落腳點。旅居不是逃避，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一種“積極的自由”。
以下是輕徙鳥的自述：
偶然的開始
我的旅居來源于一次偶然。2019年11月，我在河北邢臺的老家已經(jīng)待了將近4年，想出去透透氣，聽說廣州這座城市好，吃得好、風景好、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也寬松，我就想自駕去廣州看看，待上幾個月，如果順利的話，還想在廣州開一個設計工作室。
人還沒到廣州，在廣州和清遠交界的高速口，我遠遠看到一片椰子樹，那里竟然有一個超大的度假區(qū)綜合體。常年在邢臺生活，我從沒見過這么豪華的小區(qū)，當即就用手機搜了一下價格，租金均價只要600元一個月，比邢臺還便宜，我當時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吧，這太假了。
轉(zhuǎn)念一想，來都來了，去看看，我干脆把車開過去，在小區(qū)樓下找了個中介，讓他帶我看房。我還記得，那天是小區(qū)第一天開放，到處是鮮花和鞭炮屑，還有一塊長長的紅地毯。我跟著中介一路走進去，門口的保安沖著我們敬禮，就像電影里的大莊園一樣，兩旁有椰子樹、大王棕櫚樹，眼前都是別墅，不遠處有高爾夫球場，最里頭是高層小區(qū)。
我看中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當時就簽了一整年的合同，因為實在太便宜了，7000元，平均到每個月600元。這套房子60多平方米，全新裝修，在我們邢臺，有這樣環(huán)境的小區(qū)，每個月至少得2000元起。
就這樣陰差陽錯，廣州沒住成，我住進了空曠的城郊。因為2020年初疫情的原因，我在這兒一住就是5個月。一個人在房子里的時候，我對這類房子突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好奇，廣東還有沒有類似這樣的地方？我把目光放到了海邊，作為一個內(nèi)陸人，我從沒見過海，當時有一個叫海陵島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在陽江市，租金均價和這里差不多，都是600元左右。
4月底的時候，我把這套房轉(zhuǎn)租出去，自駕去了海陵島。這里符合我對大海的一切想象，海灣就在腳下，正值夏天，一望無際的藍，要知道我們家的空氣質(zhì)量排在全國倒數(shù)，基本見不著藍天，這里還有我在北方看不見的云，特別大，大到夸張，就好像在你跟前一樣。
海陵島的海和云。圖 / 受訪者提供
但可惜的是，因為碰上了五一假期，我沒有租到一線海景房。直到下半年，我在山東海陽市的一個小鎮(zhèn)遇到了目前最滿意的房子。我選擇了一個月租1300元的三室一廳，其實要租到前兩次那樣的低價房也不難，但這回我想要一個更大、更享受的空間。這里是一個3A級景區(qū)，附近有別墅、洋房和五星級酒店，我的小區(qū)50米外就是大海，住在20多層高的樓里，晚上的海浪聲仿佛就在耳邊。
后來我就嘗試拍了住這些房子的視頻，發(fā)在B站上，引起了不錯的反響。我開始想把這一系列做下去，想告訴大家，全國有哪些價格低、環(huán)境好、可能又不為人知的房子。這些小區(qū)基本上都是前幾年房地產(chǎn)繁榮時，開發(fā)商拿下的文旅地產(chǎn)，現(xiàn)在交房了，業(yè)主自己還沒來得及住，房地產(chǎn)又進入寒冰期，賣不動、租不出去，就只能晾著，或者交給專門的房屋托管打理。
關(guān)于這一點，我對惠州的南昆山印象特別深刻。到的當晚8點不到，因為人少，周邊的酒店旅館已經(jīng)全部關(guān)門，我輾轉(zhuǎn)到深夜才找到一家酒店，50多平方米的房間，只要72元一晚。第二天我才知道，這個鎮(zhèn)子的人口5萬不到，卻吸引了投資者來這里建起了足足可以容納20萬人的小區(qū)。
要找到這樣的低價房子，其實不難，我一般有兩種辦法。第一是鎖定開發(fā)商，碧桂園、富力、恒大、萬科這四個開發(fā)商經(jīng)常會蓋一些大型度假區(qū)，用它們的名字帶上城市，可能會有驚喜。第二是看衛(wèi)星圖，在城市邊緣，往往能看到大片農(nóng)田，如果突然有特別高且成片的建筑物，不用多說，一般又是度假區(qū)。
別看房子租金便宜，我住的都是環(huán)境好的新房，我討厭墻上那些舊舊的油漬、劃痕，也討厭有人常住的氣息，更想要一種隨時隨地住新家的感覺。在租房前，我一般會把需求告訴管家或者物業(yè)，后來有一回在乳山，物業(yè)調(diào)侃我，你看，人家六七十萬買的新房，300塊就給你住了。
乳山銀灘的海景房。圖 / 受訪者提供
我見過的那些房子
住這些房子最直觀的感受是，沒有噪音。剛開始我沒注意到這點，直到中途我回了趟邢臺老家，才發(fā)現(xiàn)我家里怎么這么吵。我爸媽說話的聲音、狗叫聲，小區(qū)里頭誰家的孩子又哭了，還有數(shù)不清的車子在樓下嗚嗚叫，聽得一清二楚。但我在外頭旅居的日子里，從早到晚都特別安靜，下個樓，出趟門，路上基本看不到人。電梯也隨時都有，我有次租住在33層的高層，從來沒等過電梯，后來它干脆也不下去了，就在我的樓層待著不動。
這些地方人少，基本上只有一些退休的老人，或者是附近村莊的居民，操著一口濃重的當?shù)乜谝簟Ｏ裎疫@樣的外來年輕人基本沒有，有時候，說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粋€人行走在巨大的建筑物之間，我甚至會有一種身處電影里世界末日的感覺。
我住的地方很偏僻，一般是城鄉(xiāng)的交界，周邊的人還是生活在農(nóng)村的一個狀態(tài)。在南方，我能看到戴斗笠的農(nóng)民牽牛走在農(nóng)田里，農(nóng)民們把廢棄的度假酒店大堂當作牛棚，有時候這些牛會闖入小區(qū)，悠閑地走來走去，當?shù)匚飿I(yè)的工作之一還包括隨時清理牛糞。到了四川、貴州這些少數(shù)民族較多的地方，還能看到不少老人穿著特有的藍白服裝，裹著頭巾在地里勞作。
好在現(xiàn)在網(wǎng)絡發(fā)達，買菜、拿快遞都很方便，附近基本都有自提點，很少會出現(xiàn)取不到快遞的情況，唯獨有一次，我住在山東海陽，有一個郵政快遞，不給我送，需要我去十多公里外的鎮(zhèn)上拿。如果自己要臨時買菜，基本都得去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大概三四公里遠，所以擁有交通工具很重要，我出門在外都是自駕，走路是不可能的，要是幸運點，偶然還能在某些城市看到共享單車。
山東乳山的市集給我的印象很深，我在銀灘住過兩個月，當?shù)鼗径际抢先耍豢鋸埖卣f，在大街上，抬頭一掃，滿街都是白發(fā)。這些老人不習慣網(wǎng)購，都去當?shù)氐牧鲃邮屑I東西。市集一般凌晨四點多就開始了，中午結(jié)束，地點不定，但可以提前去網(wǎng)上查。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感受到這座城市的人氣。這里賣的大多是海鮮，扇貝、海蠣子，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魚，最多的是生蠔，只要3塊多一斤。
在乳山、海陽和肇慶，我基本都是自己做飯，當?shù)氐酿^子價格不菲，沒有外賣，打開軟件，空蕩蕩一片，偶爾有一些幾十公里外的海鮮燒烤，也是100元起送。我倒也住過方便的度假村，比如廣西北海的防城港市郊，那里的房子空置率也高，但人口基數(shù)相對大，和生活在城市里基本沒區(qū)別。
不同城市的房子，承載的意義不同。防城港當初作為環(huán)北部灣的開發(fā)區(qū)，基礎(chǔ)建設確實不錯，有三甲醫(yī)院、大型商場，也一度吸納了許多企業(yè)和地產(chǎn)。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里并沒有實現(xiàn)過去的那些期待，人越來越少，也就落寞了。我也去過貴州遵義的一個度假鄉(xiāng)鎮(zhèn)，那里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當?shù)鼐嚯x重慶較近，承接了大量重慶人的避暑需求，一到夏天，大大的橫幅被掛在度假村前，寫著“重慶避暑勝地”。我在這里壓根租不到房子，因為這兒都是業(yè)主，他們得自住。一到傍晚，老人們拿著蒲扇走在街道上慢悠悠散步，我拉了好多人問，有沒有地方可以住，直到最后有人和我說，可以租，3500元一個月。太貴了，我轉(zhuǎn)頭就走。
這一路，我也看到了大量的爛尾樓。在肇慶，我看到一個小區(qū)，一半都爛尾了，空蕩的鋼筋鐵絲已經(jīng)發(fā)銹，都是風吹日曬的痕跡，另一半還在正常住人。我去河南云臺山的時候，懸崖下就有一個特別大的恒大歐式度假區(qū)，全部爛尾，一側(cè)是高山，一側(cè)是歐式建筑，當時給我的視覺沖擊很大。我用無人機遠遠地看，能看到架構(gòu)已經(jīng)搭好，里頭還有人，只不過不是動工的人，而是請來的看護，防止有人潛入偷竊建筑材料。
河南的爛尾樓。圖 / 受訪者提供
爛尾樓里，恒大的房子我基本能一眼辨認，它們的特點是，華麗而老氣，不夠現(xiàn)代，也不夠復古，有點年畫的感覺。只要遠遠看到一片特別高的樓，再帶個歐式小尖頂，名字里再帶個“天下”“城”“府”，基本是恒大無疑。
今年7月的時候，我去了一趟海南?；◢u。這個島嶼，在全中國都算得上獨一無二。它是一個完全的海上人工島，一共有三塊區(qū)域，兩塊居住區(qū)，一塊游玩區(qū)，遠遠看過去，就像一個巨大花瓣，據(jù)說是全球最大的花型人工旅游島。
其實我一直很難理解開發(fā)商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于海景房，有報道說，恒大在海花島上的投資預估有1600億。初到島上的時候，這一切是讓我震驚的，島上都是恒大的房子，甚至比對岸縣城的房子都要多。要知道，海花島真的很偏僻，從海口過來，得轉(zhuǎn)兩個車站，還要坐公交車才能到島上一個偏僻的位置。
不同城市的房東也有差別，廣東人和四川人做生意不太講究，只要掙到錢就行。我在陽江的時候，房東一開始說只能年租，后來又同意租兩個月，租金一共1000元出頭。他是佛山人，當時專門跑了200公里給我送鑰匙。等到定下來了，他又說，“收房的時候，我再來一趟吧”。我趕緊搖搖手，這樣太麻煩他了?；蛟S廣東人認為只要能掙錢，就不怕麻煩，畢竟這來回的油費都得要好幾百。但北方房東就不一樣了，我在河南的時候，房東們一般不太愿意給我短租，掙得少，寧可就不掙了。
買下這些房子，房東們會后悔嗎？的確是有可能的。我在峨眉山住的小區(qū)，50多平方米的房子，租金400元一月，按照當?shù)?萬2的均價，這套房子出租要覆蓋成本的話，得超過100 年。有一天我在電梯里，聽到幾個中年房東在抱怨：“房子買來那么貴，現(xiàn)在租都租不出去。”
加之疫情，旅游地產(chǎn)受到不小打擊，生意現(xiàn)在越來越不好做。我曾經(jīng)去過兩次陽江月亮灣，一次是去年五一，趕上旺季，酒店告訴我，五一到十一概不對外出租，只能接受一天一天預訂。當時他們給我的感覺是，特別有信心，能保證自己的客流量。但今年8月，我又去了一趟，對方的態(tài)度完全不一樣了，明明是旺季，他們已經(jīng)無所謂，告訴我隨時可以短租，價格相對淡季也沒漲，都是600元一個月。我也能明顯感受到，這個酒店已經(jīng)很久沒住人了。當天，酒店的一位工作人員，連著帶我看了四個房間，才順利住下。第一個房間，門被風吹壞了，第二個房間，枕頭發(fā)霉了，第三個房間，門干脆打不開。而這些情況，他們竟然完全不知道。奇怪的是，這么不景氣的情況，酒店還在招人，門口掛了個牌子，招聘前臺，底薪2400元。
也許對一部分年輕人來說，房子真的不再是他們的剛需了。當然，我們不能否認一二線城市核心地帶的房子，這些地域的上漲空間是永遠存在的。就像泡沫經(jīng)濟時代的日本，全日本的房子都在下跌，只有東京的房子依舊在漲。
但房子的對一座城市的帶動性的確在下降，如果說過去的房子能夠拉動一個城市中心人口的遷徙，那么這兩年，市郊建起的大批小區(qū)，已經(jīng)讓我們感受到深深的疲憊感。就以我在的邢臺為例，這些年市郊的房子賣不動，住不滿人，只能打折促銷贈車位。我還記得，邢臺市區(qū)房子的價格巔峰，大概是在2018年，平均房價破萬，個別小區(qū)甚至能突破1萬5千元，但前段時間我看到，邢臺最便宜的高層小區(qū)甚至降價到了4900元/㎡。
更別說我去的這些旅游地產(chǎn)，它們是房地產(chǎn)依托于文旅產(chǎn)業(yè)的產(chǎn)物，相當于享受性消費，房價一跌，大家都在觀望，第一時間被波及的就是它們。我之前提及的，在海陽市住的那套房子，碧桂園十里金灘，2014年開盤的時候價格是8000多元/㎡，開盤售空，后來均價又一度上漲到1萬2千元，到了現(xiàn)在，平均不到5000元/㎡。當時我在那兒住了兩個月，房東是對夫妻，住在青島，他們告訴我，當初在這里買房，是覺得青島的海太貴了，只要往東100多公里，就能在海陽買套便宜的一線海景房。
一到夜晚，這里的冷清再也無處遮擋。我住在海邊，海的另一頭是看不到頭的黑暗，人少，街邊的路燈也關(guān)了，黑乎乎一片，人根本沒有出門的欲望。這些房子的空置率到底有多高呢，附近一個回字形結(jié)構(gòu)的酒店，密密麻麻都是小房間，到了晚上，我往窗外一看，亮的燈總共不過十幾盞。
在晚上七點半的乳山找一家開門的小飯館需要開車二十幾公里。圖 / @輕徙鳥b站視頻截圖
繼續(xù)遷徙
每次去一個新地方，住一個新的房子，對我來說，都是一個全新的“3D體驗”。
我馬上就29歲了，在過去的人生里，我基本沒找過一份正式工作。我是個特別不服管教的人，大二那年退學，之后去過杭州和北京實習，待了一陣子，最后還是離開了。在北京的時候，我沒錢，住在7塊錢一晚上的網(wǎng)吧里，在廁所里洗澡，手機還被偷了。后來網(wǎng)吧也住不起，我就去肯德基住，覺得那里還挺好，趴著睡一整夜，也沒人趕你。
我在北京的一家餐廳打了一個月的工，才湊夠了回家的路費。2016年，我無意接觸到了手機主題設計市場，畢竟我是學美術(shù)的，這個活兒對我來說并不難，當時我就專門在家給小米、華為投稿手機主題。這個工作有個好處，來錢快，一個6塊錢的手機主題，我到手能有4塊錢，只要有人愿意買，一星期最多能掙上萬元。
我在邢臺的家里待了將近4年，除了有一次去北京參加華為主題開發(fā)者大會，基本沒出過門。因為特別宅，也沒什么朋友，我最多就是和幾個高中同學打交道，在家的時候，有臺電腦，我就能打上一天的游戲。
直到2019年，我終于想出去看看了，看看南方城市，這是我出門的直接原因。至于旅居的開始，可以理解為一種“積極的自由”，這來源于哲學家以賽亞·伯林對自由的兩種解釋，一種是消極的自由，另一種則是積極的自由。如果說過去的時間里，我是消極的自由——不做不想做的事，我個人覺得，那我現(xiàn)在的旅居，就像是一種“積極的自由”，主動地完成某一件事。我們的生活里有很多不受控制的因素，我們也在被這些因素推著走，要求我們讀書、工作、結(jié)婚、生子，但我不想被完全社會化，就不想追求別人讓我追求的東西。本來我對物欲的要求就很低，在家的時候，我一頓外賣可以吃三頓，中午、晚上和夜宵，哪怕當時我在北京沒有工作，也只是選擇去餐廳打工填飽肚子。
這些代價，并非每個人都能接受。大二退學的時候，我想得非常簡單，認為這個行業(yè)里，只要我有能力，就能學到比學校里更深刻的知識，能自立門戶。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學歷的確很重要，有時候它是一道硬性門檻。但我沒有后悔，我的父母也比較寬容，他們不太懂我，但也不會限制我，至于其他人的評價，凡是那些無用且中傷的，我都會置之不理。
2019年，開始旅居前，我的外出經(jīng)歷很少，在北京和杭州也只能算是生存，哪有時間看風景。出去后，我看什么都有新鮮感。有一回我路過湖北，在國道上，發(fā)現(xiàn)那里的山和懸崖特別多，突然我看到一道彩虹，特別大的彩虹，我趕緊把車停在路邊，拿起相機就拍。當時有幾個農(nóng)民正在附近聊天，有個男人看到我這么興奮，趕緊跑過來，結(jié)果看到我在拍彩虹，特別郁悶，跑回去和同伴說：“我當什么東西呢?！?/p>
說到這里，又讓我想起一件趣事，在乳山，海水一退潮，許多人會在岸邊挖蛤蜊。那是個傍晚，海是暗藍色的，天是昏黃的，人們拿著小盆，蹲著挖蛤蜊，我一時興起，想把這個畫面拍下來。突然腳邊傳來一聲怒吼：“別拍了！”我心里犯嘀咕，拍這個干他什么事。結(jié)果轉(zhuǎn)頭一看，原來那人蹲在岸邊上廁所，正一臉怒氣地看著我。
迄今為止，我去了一百多個城市，在過去，我對自然是沒有反應的，哪怕我是美術(shù)生。我的家鄉(xiāng)經(jīng)常有霧霾，世界是灰白色的，我感受不到美。但畫畫是對自然的反應，是人把自然反映在藝術(shù)上的體現(xiàn)，我第一次出遠門的時候，看見高山，看見海洋，我才知道，過去的我只是在臨摹與合成，而人家，是真的感受到了力量。
家鄉(xiāng)邢臺的霧霾。圖 / 受訪者提供
記得有一段旅途，是一個清晨，我撞見了一片剛起霧的森林，山峰、樹木和天空在霧氣的籠罩下，都失去了棱角，世界是扁平化的。我當時非常吃驚，我們這個行業(yè)早年前就流行一個扁平化趨勢，即整個畫面以單色為主，陰影極少，也沒有明暗交際線。我過去一直認為這是一種人為處理，到了那天，我才反應過來，這些設計出來的東西，都來自人的親眼見證。這些對我的影響非常深刻，如今我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網(wǎng)絡上找參考資料，海鷗長什么樣，海水顏色的變化，懸崖下的公路，重疊的高山與丘陵，我統(tǒng)統(tǒng)見過，腦子里都有畫面感。
去了這么多地方，其實我并不覺得旅居，或是尋找低價住房，就等同于體驗原始生活。或許有人會向往農(nóng)村，但實際上，真正讓一個在城市久居的人體驗農(nóng)村環(huán)境，根本受不了。我自駕路過一些山區(qū)的時候，在古道上行駛，遠遠就能看見一些大山，半山腰有一座房子，孤零零的，下頭都是梯田，肉眼甚至都看不到上山的路。很震驚，我無法想象他們是怎么生活的，但我能肯定的是，這些看似詩意的生活，一旦湊近都會失望。我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我知道牛的身上有揮之不去的臭味，那些高大的馬兒，要是露出自己的大門牙，會把城里人嚇一跳，況且農(nóng)村還有旱廁、跳蚤和蚊子。
從2021年開始，我暫時沒有再接手機主題設計的活，一心去做了短視頻。我現(xiàn)在比較重視新鮮感，在一個地方居住的時長不會超3個月，就像做短視頻一樣，這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我得自己用相機、無人機，還得學會剪輯。剛做視頻的時候，沒有收入，每拍一條視頻的成本還得花五六千，油費、房租、吃食、都是花銷。
但我并不想靠這個掙錢，實話說，這沒有什么意思。我的家庭并不算富裕，更別說經(jīng)濟自由，只是我堅定最大的穩(wěn)定性來源于我自己，如果我想掙錢，我還有很多方法，再不濟打回原形，去做手機主題設計。
自由地活著，追求自己想追求的，我去的這些城市，都是我自己感興趣的地方，并不是純粹為了拍視頻。發(fā)布這一系列視頻后，有很多人私信我，問我能不能同行？我都拒絕了，第一是我去年結(jié)婚了，帶著老婆一起，不太方便。第二是我不太想和陌生人同行，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這可能會影響我們彼此的旅行體驗。
現(xiàn)在我數(shù)了一下，想去的地方只有5個不到了，我也有了疲憊感，過去連著開兩三天車都不累，看到風景，只會瞪大眼睛，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但現(xiàn)在新鮮感慢慢褪去，去一個地方要回家歇一陣，視頻更新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也許有一天，我就不更了。至于下一次遷徙去哪兒，我還沒想好，我最近在自學一些軟件，或許我會回到2019年那個最初的目的地，又或是在廣東或者四川找個城市，開一家屬于自己的設計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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