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懟懟 耳東陳
破億了。
上映第61天,《隱入塵煙》票房邁過1億大關。
別的電影開啟網播,意味著票房生命走向盡頭,《隱入塵煙》相反,上線流媒體后,關于票房奇跡的故事,才剛剛展開。
抖音熱搜有話題#隱入塵煙后勁有多大#,不止一位用戶談到觀后感痛哭流涕,有網友用長粒米代替麥子在手上按麥子花印記致敬電影。
《隱入塵煙》最后一句話什么意思?
如何理解《隱入塵煙》結局?
《隱入塵煙》有什么細思極恐的細節(jié)?
中國真的還有像《隱入塵煙》這樣的農村嗎?
《隱入塵煙》是否在消費苦難?
……
這部上映當天排片占比2.3%、票房34.9萬占當日票房總數(shù)0.4%的片子,在上映一個半月后,伴隨著上述問題在社交媒體的激烈爭論,票房一路走高,目前已坐上「一周內地票房榜」的頭把交椅。
這盛況很容易讓人想到2019年的《何以為家》和2018年的《小偷家族》,前者以3.77億票房成為當年五一檔票房黑馬,后者在當時破了日本電影內地票房紀錄。
這幾部電影營銷發(fā)力點都有「苦難、催淚」,更重要的是都在社交媒體引發(fā)諸多文本內外觀影群體之間的論戰(zhàn)。
縱觀近年來內地上映藝術片票房口碑雙豐收的選手,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在社交媒體上不引起社會性爭議的文藝片,沒錢途。
01 用抽絲剝繭的眼光在電影中找立場
中國觀眾看電影,喜歡用抽絲剝繭的眼光,在影像世界里找立場。
《隱入塵煙》剛上映時,關注面積不大,引起的爭議不小。
小紅書筆記中,質疑電影苦難真實性的筆記,不是孤例。
由于電影入圍了72屆柏林電影節(jié),一部分人認為,主創(chuàng)團隊是為了迎合評審團偏好,將「苦難」刻意放大。
這種推論的腦回路是,中國電影屢次入圍三大電影節(jié),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紅高粱》《秋菊打官司》《活著》等等,都是通過表現(xiàn)農村生活進而在國際上獲得認可。自中國電影將目光逐漸轉向都市,國際影響力也日漸式微。
因此,西方電影協(xié)會喜歡的中國電影,是反映貧窮落后農村的電影。進而,拍農村題材的電影,是獲獎的討巧之路。
這波爭議隨著電影排片從2%掉到0.2%漸漸淡去。
《隱入塵煙》網播開始后,另一種熟悉的畫風出現(xiàn)了,電影結局時,對男主的未來語焉不詳。
他死了嗎?最后一句話什么意思?電影在苦難中痛批了哪些現(xiàn)實中的丑惡?
影像世界沒有給出明確答案的問題,觀眾試圖通過討論獲得一個確定的答案。
在社交媒體做影像留白填空題,把臺詞掰開揉碎做閱讀理解,一旦觀眾有此等行為并在抖音快手小紅書微博出現(xiàn)人傳人現(xiàn)象,這個電影的票房,基本就穩(wěn)了。
2016年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lián)盟成立后,嘗試過用多種藝術片觸達盡可能多的消費者。選片思路上,有引進奧斯卡、戛納、柏林等電影節(jié)的獲獎影片,有新銳導演獲獎影片,有影史經典重映,但負盛名的電影,在影迷群體中廣受認可,大眾并不買賬。
藝聯(lián)放映的電影,票房百萬到千萬出頭是常態(tài)。
電影節(jié)的獎項光環(huán)并未能在票房表現(xiàn)上為藝術片加成多少,影迷畢竟只是小眾人群,真要貢獻票房,靠的還是大眾群體。
能在社交媒體上發(fā)酵無國界社會性議題的藝術片,相對能克服水土不服。
2018年《小偷家族》定檔前期,兩個主要宣傳點,其一金棕櫚獎影片登陸中國,其二是是枝裕和電影再次大陸公映。
但電影上映后,口碑發(fā)酵靠的不是獲獎光環(huán),也不是導演的中國認知度,而是片中「沒有血緣組合成家」的故事設定。
中國觀眾一面拿著放大鏡在《小偷家族》里找愛的證據(jù),一面議論「一個家的組成究竟靠血緣還是愛」。
結局時每個人的動機被拎出來重新審視,各懷鬼胎?全員惡人?假意溫情?
觀眾解讀得越厲害,電影票房越是水漲船高。
到了2019年,沒有明星加持、沒有知名導演、沒有大制作的「三無」電影《何以為家》,一面在抖音放12歲小男孩邊剪頭發(fā)邊掉眼淚的物料,一面釋出印有「12歲小男孩將父母告上法庭」的海報。
家庭關系,這種文化差異最小的議題,迅速在社交媒體引來關注。
父母是否生來都配做父母?《何以為家》除了控訴父母還涉及了什么社會問題?電影中的小男孩最終過上了什么樣的生活?在黎巴嫩這樣的事件是個例還是很普遍?
觀眾在討論中找答案,找親情、家庭關系和社會發(fā)展的確定性時,《何以為家》以口碑發(fā)酵的形式,成了批片宣發(fā)的標桿。
解說、看細節(jié)、找同維理解的個體,與理解相異的人辯論,圍繞電影文本,能觸達的社會議題越有普適性,藝術片的票房與口碑,就越有優(yōu)勢。
02 不再只是拍給中產階級的“底層生活”
2017年,講藏民朝圣的《岡仁波齊》上映,票房主力軍集中在一二線城市,燈塔專業(yè)版的想看數(shù)據(jù)中,三四線城市觀眾加起來,不及二線城市。
當時電影的受眾中,70.9%的人群是本科及以上學歷,工人/服務行業(yè)人員只占總人數(shù)的14%。
與藏區(qū)人民有接觸或對藏族人民生活相對了解的人群評價《岡仁波齊》,說「片子拿朝圣做文章,其實觸達的真實很有限」。
在豆瓣評論區(qū),打五星好評說看電影洗滌心靈的,是另一種景觀。
《岡仁波齊》票房1億,在當時,與地緣文化、民族文化、信仰文化對應的觀影消費群,是遠離敘事主體的一二線城市中產階層。
中國影視作品中的「底層生活」,一度被認為是拍給中產階級的定向消費。
隨著三四線城市影院數(shù)量上漲,電影宣發(fā)策略也在下沉。
從《前任3》《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起,哭片成了中國電影票房的萬金油,抖音短視頻中情緒迸發(fā)的催淚片段,是吸引觀眾買票的利器。
短視頻極短時間、極強感染的特性,扭轉了以往電影宣發(fā)的思路。
從《小偷家族》到《何以為家》,觀眾在社交媒體因劇情形成的諸多討論在為票房引流,另一面,更直白、更大眾、更博眼球的電影解說,也是宣發(fā)不可忽略的環(huán)節(jié)。
典型如《小偷家族》上映后,一批帶著雞湯文學的「非主流文案」海報在網上瘋傳。
是枝裕和接受采訪時,曾多次說過,《小偷家族》不是一個溫情的故事,他是用自己的敘事邏輯,試圖反應這個社會的問題。
但影迷之外的許多票房支持者,卻是被曲解電影內核的「溫情式宣發(fā)」吸引進入電影院。
影迷與大眾之間,圍繞著電影中心思想,又有了新的爭論點。
看不懂電影的人配看真電影?問題隨著電影票房表現(xiàn)越來越好,顯得格外尖銳。
觀影人群的鄙視鏈沒消失,但觀影人群的構成,卻在幾年之中發(fā)生了不少變化。
《小偷家族》時期,一二線城市本科以上學歷人群占絕對優(yōu)勢,到了《何以為家》時期,想看用戶畫像中,四線城市已經超過一線城市,三線城市只比一線城市少0.9%。《小偷家族》的想看用戶畫像中,工人/服務業(yè)人員占10.1%,《何以為家》則漲到了17.6%。
到了《隱入塵煙》,三四線城市想看用戶已明顯超過一線城市,工人/服務業(yè)人員增加到了19%。
社交媒體上,一面是影迷對抖音二創(chuàng)破壞電影意境痛心疾首,一面是下沉市場越來越積極卷入貢獻票房,譜寫藝術片奇觀。
早年拍給中產階級看的「底層生活」開始流動,不少人看完《隱入塵煙》后,表示勾起了農村生活的記憶,也有人因為電影讓農村生活被看見,而選擇主動去影院貢獻票房。
鄉(xiāng)土情結從影片內輻射到影片外,電影在黃土之中譜寫的詩意,到了有類似生活經歷的人眼中,是另一種自身卷入敘事場域的感動。
從這個層面看,二創(chuàng)博眼球破壞意境,頂多算把雙刃劍。帶著專業(yè)眼光看電影,和帶著生活經歷看電影,理解偏差在所難免。
在當下,比起雅俗之爭孰高孰低,雅俗共同走進電影院這件事,顯然更重要。
有的人需要文娛事件帶給自身的卷入感,有人需要通過電影了解社會人生,有人想通過電影看到問題,有人希望電影給個解決問題的方案。
一個記錄了極端社會現(xiàn)象的片子,必然會因為各類受眾訴求不同,從而形成在社交媒體分區(qū)「吵架」的景象。
能吵起來不見得是壞事,那些只賣溫情苦情卻沒有參與感的故事,錢途更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