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娛樂硬糖 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大衛(wèi)·查普曼說:“如果你們去讀一下中國神話,你會覺得他們的故事很不可思議。拋開故事情節(jié),找到神話里表現的文化核心,你就會發(fā)現只有兩個字——抗爭!”
也不知道追光和彩條屋,有沒有讀到這位哈佛神學院教授的觀點。但從實踐看,兩家建立的“封神宇宙”,模糊概括起來還真是抗爭。彩條屋有嚷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哪吒,追光則有虛擬空間無限次暴打法海的青蛇。這邊是對抗師尊的姜子牙,那邊是不服玉鼎真人的徒弟楊戩。
但具體到實處,兩家又是風格迥異的。追光唯愛宿命論,動不動就是前世因今世果。讓硬糖君不禁想起自己采訪一位活佛的經歷,硬糖君拿自己的種種“內耗”去問,活佛往往告之這是“累世業(yè)力”造成的。在追光的動畫里,人們的行動導向也是不斷消除業(yè)障,尋求心靈的peace&love。
彩條屋則鐘愛體制內主角。甭管哪吒還是姜子牙,辛辛苦苦考上公又如何,最后要反抗的正是整個龐大的系統(tǒng)。
而對于不明就里的非粉絲觀眾來說,這兩年的封神宇宙競賽著實亂。比如看到《哪吒重生》之后會納悶,不是已經“降世”過一次了嗎?明明電影在講青蛇,怎么彩蛋有楊戩?各家還特別喜歡在彩蛋里que下一部的角色(但劇情聯系又很薄弱),只是等過兩年電影姍姍來遲時,恐怕早忘了。
有一種說法,《封神演義》的作者許仲琳為了給女兒湊嫁妝,閉門幾月寫出該驚世小說。如果老許知道,他慌慌張張水出的“網文”竟然在數百年后養(yǎng)活了無數國漫,應該會感到震驚——造幾個新角色,糊弄一段新故事,有那么難嗎?怎么就可著我老許一只羊薅了。
二舅與精神內耗
別人的二舅,是治療精神內耗的?!缎律癜瘢簵顟臁防锏亩?,卻是專門生產內耗的。妹妹被壓華山底下托孤,楊戩抱著外甥去了師父玉鼎真人的金霞洞寄養(yǎng)。一別十二載,不知外甥名沉香,也沒買過玩具帶過零食。你這二舅當得,能上《1818黃金眼》調解了吧?
但要完全怪二舅,群眾也是于心不忍。這小子被寶蓮燈閃瞎了眼,三只眼睛只剩一對好的,變成了賞金獵人。千年前的浩劫之后,神仙莫名其妙失去了飛行能力,為了維持飛船的正常運行,大家需要購買混元真氣。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楊戩,經常讓座駕面臨“斷油”危機。
追光真的很愛打造“資源緊缺型社會”。《哪吒重生》里的東海市嚴重缺乏淡水,四大家族財閥控制了民生。這部《新神榜:楊戩》是缺燃料,售賣真氣的仙府有重兵把守,活像路上你看見的運鈔車。
人窮志短的楊戩,某日接了一個“找沉香”的大單。嘿!您猜怎么著?客戶竟然是楊戩老媽的閨蜜“巫山神女”,而沉香居然就是自己沒管過的外甥。反派沒別人,就是自己的師父玉鼎真人。如此荒誕的故事設置里,楊戩從賞金獵人落魄為逃犯,找回了外甥并幫助他救出母親,完成了個體覺醒。
電影鮮明地割裂成兩段。前半段是牛仔楊戩,一支口琴讓整個故事彌散著爵士樂的慵懶。后半段是舅舅楊戩,男人總要扛起責任,他教會了外甥九轉玄功,摧毀了師父賴以為生的“金霞洞療養(yǎng)院”,并且釋懷了家族女人世代犧牲的宿命。
這種轉變太過突兀,缺乏深刻的人物動機和內心探討。沉香與楊戩同行的一段,你甚至分不清主角是少年沉香還是中男楊戩。好像在沉香的成長過程里,楊戩只能扮演援助者的角色,連“使壞”都不敢了。這么一個老好人,多年不問外甥死活,又似乎很說不過去。
他的所謂精神內耗特別刻板,眼睛壞了神力弱了,這不是都市劇里最常描繪的中年危機嗎?工作不順心,身體大不如前,孩子不好教育。這些轉變,全由沉香來觸發(fā),就顯得不靠譜。這對甥舅好像不太熟的樣子,直到結尾都有強烈的疏離感。
這也是我們感到特別難打分的原因。美術視效真的很戳硬糖君審美,感覺巫山神女跳舞(敦煌飛天)那一段就值四星。但故事內核實在經不起推敲,后期在楊戩覺醒與沉香救母之間糾纏不清。
而最好的文戲竟然給了申公豹,但人物動機也怪怪的。他把分身術傳給沉香那段,很像金輪法王收郭襄為徒。邪派師父+正派徒弟的設定還是很有張力的,可惜沒展開。
左手宿命,右手反抗
相較原點故事,追光和彩條屋似乎更鐘愛“后傳”?!督友馈肥欠馍翊髴?zhàn)后,《楊戩》是劈山救母后。即便描摹原點故事,也必須求新求異?!赌凳馈钒涯倪父愠闪诵芎⒆樱栋咨呔壠稹分械挠魏鑲阋膊辉偈呛诵那楣?jié)。
改編上的轉換概念,乍一看很新穎,但實際上具有發(fā)展制約性。因為放棄了角色原型,也就意味著創(chuàng)作者放棄了久經驗證的主題思想與流行因子。人物充滿新奇的際遇,但被推向了某種邊緣,其核心情感與大眾樂見的表達,總是難以縫合妥帖。
《姜子牙》的世界觀過于宏大,但劇情不完整難以支撐。姜子牙與師尊的博弈,如同底層面對掌握話語的權力階層的抵抗。當他發(fā)出“不救一人怎么救蒼生?”的詰問時,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抗衡的思想。雖然他質疑權威,卻是實實在在的反英雄形象。
彩條屋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依然如此,電影探討了從傳統(tǒng)倫理秩序中逐漸脫離開來的個體,如何在一個依舊等級化的社會里去探索更多自由空間的問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追光的《新神榜:哪吒重生》,雖然李云祥也受到秩序的壓迫,但其身上的宿命性占據更主體的位置。
作為哪吒轉世,他被迫繼承了哪吒的經典宿命,銬上了過多的身份枷鎖。連孫悟空都在嘲笑他:“你李云祥不是哪吒,也不夠哪吒。”他最終選擇跳脫這種宿命,是對社會不公的抗爭,也是對歷史輪回的抵抗。和魔童哪吒的“個人反抗者”形象不同,宿命纏身的李云祥還有“革命者”的特征。
據說追光的編劇署名比其電影故事都復雜。老板王微與其智囊團形式多元的分工協作,也讓系列故事變得割裂。不過從作品本身看,我們有理由相信,除了《白蛇緣起》,追光作品仍具有鮮明的王微特色。
王微真的太愛宿命論了。硬糖君都想學二手玫瑰大唱一句“哎呀,我說命運吶”。這很像是受到90年代日漫的影響(參考郭敬明作品特點),人人都整個背負沉重宿命、不得解脫,瘋起來就把東京塔炸個稀巴爛。
但這種世紀末情緒放到新世紀的第三個十年——人們疲于應付眼前的難題而非思考未來,就容易顯得假大空。這導致追光作品總是贏了特效輸了故事。
顯而易見的,當人物已經有了先天宿命,那么他的行為動機就不再受客觀劇情推動,而是以價值導向反過來推動劇情。但我們現在的人并不先天具有偉大理想或背負沉重命運,我們是被生活推著走的,這樣的劇情就顯得空泛,難以共情。
《楊戩》里最荒唐的,是說被鎮(zhèn)壓是楊家女人的宿命,楊戩之母與沉香之母都被塑造成了“大地母親”?!肚嗌摺防铮谛∏嗖煌ふ倚“椎耐瑫r,小白也在輪回中不斷尋找小青。這種宿命在性別更換之后,仍然不改。但是如何重新確定女性身份,以及與男性達成和解,電影給不出答案,而這才是真正具有當下性、現實性的問題。
封神的誤解
不知為啥創(chuàng)作者對《封神演義》的原體系棄如敝履,只愿借用其中婦孺皆知的人物。其實作為神魔小說的里程碑式作品,其原著解讀空間還很大。比如一個普遍存在的誤解——封神是件好事。
封神是件壞事,至少在原著里是的。黃龍真人曾恐嚇趙公明:“你今日至此,也是封神榜上有名的,合該此處盡絕?!贝群降廊祟A測:“馬元封神榜上無名,自然有救撥苦惱之人?!标憠阂舱f過:“你逆天行事,天理難容,況你是封神榜上之人,我不過代天行罰?!?/p>
看出門道了嗎?封神榜上有名的,都得死!《封神演義》里大家陣前放狠話,最喜歡說的就是“你是封神榜上有名人”,意思就是你難逃厄運。三教共立封神榜時約定:“根行深者,成其仙道。根行稍次,成其神道。根行淺薄,成其人道,仍墮輪回之劫?!?/p>
原著中,“神”比“仙”的層次低。至于為何封神,這涉及到“殺劫”。每隔1500年,仙人就有殺劫。修為低的,只有死一次來度過。修為高的,可以削去頂上三花,折損部分修行。元始天尊的門下十二金仙通過削三花的方法,沒死,因此都沒上封神榜。而通天教主門下的冤種弟子,大多身死劫消,榜上有名。
大家都知道上榜不是好事,只不過天庭公務員缺乏,需要進行一輪新的擴招。碧游宮外有對聯警醒:“謹閉洞門,靜誦黃庭叁兩卷。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币馑季褪枪怨栽诩易x書消災,一旦出門就會上封神榜遭殃。如果上榜有甜頭,學院何故苦口婆心!
封神并不光彩,作為一個修煉者會在封神之后打卡上班,徹底失去自由,哪有當散仙舒服。如此看來,用“封神”來對今日之考公考編大潮進行思辨討論,才是真正的古為今用啊!
紂王這樣毫無貢獻的人也能封神,側面也說明“封神”是一種懲罰。曾經我們以為姜子牙沒有封神是遺憾,實際人家美得很!
截教和闡教的封神大戰(zhàn),可視為兩教的末位淘汰。誰死的人多,誰占封神榜的比例就越大,江湖地位也隨之拉低。《封神演義》的原著體系豐富得很,并不是商亡周興“不服來戰(zhàn)”的簡單故事。
挖掘古典文學的“潛文本”,把大家熟悉的故事拍出厚黑感,說不定是神話影視改編的新路。相比“考據”原典,國漫另起爐灶的方法有點撿芝麻丟西瓜。站在巨人肩膀上才能永攀新高,拋棄經典重新打地基蓋樓,竣工發(fā)現才到巨人脖楞蓋兒,豈不貽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