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馬亮（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fā)展與戰(zhàn)略研究院研究員、公共管理學院教授）

最近，地處美國紐約市的常青藤名校哥倫比亞大學宣布今年將不向新聞與世界報道（U.S. News and World Report）提供本科生院校排名所需的數據，并將對該校此前提交的數據進行審查。作為數一數二的世界名校，哥倫比亞大學此舉引發(fā)廣泛關注，也使大學排名問題再次浮上水面。

哥倫比亞大學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的排名從1988年的第18名一路攀升，在2022年達到史無前例的第二名，同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并列，僅次于排名第一的普林斯頓大學。雖然也有其他常青藤大學排名提高，但哥倫比亞大學的進步最顯眼，也自然引起人們的關注和疑惑。

今年2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數學系教授Michael Thaddeus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為《對哥倫比亞大學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排名的事實調查》。作為該校教師，他對哥倫比亞大學近些年來的排名躥升感到困惑。他對這項排名的各項指標及其背后的數據進行逐一比對和核實后，發(fā)現(xiàn)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排名背后隱藏著不準確、令人懷疑乃至嚴重誤導的數據。

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發(fā)布的美國大學排名高度依賴各所大學提供的官方統(tǒng)計數據，包括本科生班級規(guī)模、擁有最高學位的教師比例、全職教師比例、師生比、教學資金投入、畢業(yè)率等指標。對比這些指標的數據發(fā)現(xiàn)，哥倫比亞大學向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報送的數據和其公開發(fā)布的數據之間存在較大出入，而且清一色地都有利于該校的排名，很難說不是刻意為之的弄虛作假。

今年4月，Thaddeus教授又發(fā)布了一篇文章，題為《哥倫比亞大學在線工程項目的美國新聞排名》。他發(fā)現(xiàn)哥倫比亞大學工程系的遠程教育行動計劃（Columbia Video Network）披露了虛假的班級規(guī)模數據，使世界新聞與報道將其評為最佳在線工程碩士項目。

他指出，哥倫比亞大學的問題并非孤例，實際上在大學排名的強激勵下，包括常青藤大學在內的許多其他大學都可能存在數據造假問題，要么數據統(tǒng)計口徑不一，要么數據含混不清，要么是把不同數據移花接木……

而排名機構本應盡職盡責地確保數據質量，但是卻對上述問題不加審查或視而不見。凡此種種，都說明了大學排名不應被視為衡量大學優(yōu)劣的主要標準。因此，Thaddeus教授認為，大學排名面臨的問題是根深蒂固的，不是改革或改良所能解決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哥倫比亞大學的排名丑聞給全世界的大學和大學排名都敲響了警鐘。

在國內，高考志愿填報剛剛跟過去。作為一種簡單、易于理解又流行甚廣的信息工具，大學排名為人們挑大學、選專業(yè)提供了參考依據。反過來，也令大學有了更加明確而可比的追趕目標。對于大學這樣一種龐大、專業(yè)、復雜、多元而動態(tài)的組織來說，普通人要想在短時間內搞清楚弄明白殊非易事。與此同時，排名作為一種高度濃縮、抽象和量化的信息，為人們比較大學的優(yōu)劣提供了一個不那么完美但卻足夠實用的工具，因此也就必然會有廣闊的市場空間。

一旦大學排名成為萬眾矚目的輿論焦點，甚至成為左右考生擇校、教授跳槽和社會捐贈的指揮棒和風向標，那么大學排名本身就會異化，并可能成為人們操控的對象。比如，大學校長的任免會和大學排名掛鉤，他們也會想方設法乃至不擇手段地去提高排名，而數據造假就是可能的選項。大學排名催生的這個問題并不新鮮，和上市公司經理人為了追求高利潤而弄虛作假如出一轍。

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的大學排名之所以會出現(xiàn)數據造假問題，同其評估方法嚴重依賴大學自報數據有關。大學既是排名的對象，又為排名提供數據，利益沖突導致的監(jiān)守自盜自然在所難免。相對來說，英國泰晤士報、QS等機構發(fā)布的世界大學排名納入了更多客觀指標，不特別需要大學提供數據，在數據造假方面的問題會略少一些。我國軟科開發(fā)的世界大學學術排名則完全采信第三方客觀數據源，數據問題就更少了。但是，完全依賴論文發(fā)表、國際師生比例等量化指標，也會使大學發(fā)展偏離正軌。

如何通過該事件推動大學和大學排名的全方位改革，不僅是哥倫比亞大學和世界新聞與報道的任務，也是全球所有大學和排名機構都需要反思的問題。大學排名固然重要，但是卻不應成為大學追求的唯一目標，更不能為了排名而不擇手段和迷失方向。如果大學在排名的游戲中失守道德底線，那么大學所損失的就不止是排名的真實性，而是整個大學賴以為生的信譽和信念。

在“雙一流”建設的帶動支持下，有越來越多的中國高校躋身世界前列。但是，對于中國的大學而言，在面對世界大學排名時也要有所甄別和相機抉擇，不能被排行榜牽著鼻子走，更不能為了提升排名而損害大學賴以為生的根基。

我們離不開大學排名，大學排名也不會消失，但是糟糕的大學排名卻要不得。一方面，要提高大學排名的科學性和透明度，加強對大學排名的內部治理和外部監(jiān)督，使大學排名更準確和真實地反映大學水平。另一方面，大學也應增強對排名的免疫力和超然性，提升大學辦學的自主性和獨立性，避免被排名牽著鼻子走。

回到哥倫比亞大學的排名問題，針對Thaddeus教授的質疑，6月30日，哥倫比亞大學教務長Mary Boyce發(fā)布官方公告，稱該校領導層會認真對待這些問題，并緊急對數據收集和提交過程進行審查。同時考慮到無法在7月1日的截止日期前完成數據的審查，該校決定退出今年的本科生院校排名。公告還指出，雖然退出排名令人惋惜，但是審查關乎大學的德行，學校絕不會姑息問題。

毫無疑問，哥倫比亞大學在大學排名的問題上栽了跟頭。但校方退出排名的決定，以及高調宣布對Thaddeus教授挺身而出的肯定和認可，也為哥倫比亞大學贏得了一定的理解和尊重，反映了哥倫比亞大學對教授追求學術自由和參與學校治理的包容性，以及校方對自身問題的誠懇態(tài)度。 時至今日，Thaddeus教授的批評文章仍然停留在哥倫比亞大學官方網站下的個人主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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