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塔門 劉 丹
編 輯 | 王朝靖
大概是從上了高中開始,直到今天,我和朋友們?nèi)绻恍伊钠鸸ぷ髁钠鹞磥?,話題總以「去擺攤吧」收尾。我的發(fā)小,一位仍掙扎在論文和畢業(yè)壓力中的經(jīng)濟學博士,對未來最富激情的想象是回高中校門口擺攤賣烤地瓜,旁邊是我的攤位,賣烤冷面。
來到北京和上海,新環(huán)境下的擺攤計劃也洋氣起來,比如賣亞克力耳環(huán),熱紅酒,或者印著巨大字母的潮牌T恤。疫情爆發(fā)后,號稱精神東南亞人的我的朋友小丁,對年假最大的幻想就是飛去泰國吃芒果吃到撐,然后在行李箱塞滿熱帶水果,回來擺攤高價轉(zhuǎn)賣。
這個幻想從多個層面來說都無法實現(xiàn),其中最最直接的原因是她辭職了,失去了帶薪年假。不過,辭職后她曾在自行車后座拴著一大串氣球去市中心擺攤,還做了塊廣告牌,上面寫著「六塊六毛六,快樂你帶走。」
擺攤成了繼「開咖啡店」「開書店」「開花店」「開奶茶店」之外另一個非常受年輕人推崇的「辭職之后的選擇」。《2020商業(yè)地產(chǎn)志年度報告》中提到,2020 年全國多個商場空間,舉辦了超過 1000 場與市集相關(guān)的主題活動。尤其是在一線城市,擺攤常常跟藝術(shù)市集、音樂節(jié)、創(chuàng)意生活掛鉤,對于坐辦公室996的年輕人來說,「擺攤」帶著許多浪漫色彩。
在「大廠裁員」「35歲失業(yè)」「反內(nèi)卷」「又一個猝死」消息頻發(fā)的近幾年,年輕人比以往都更想要自由的職業(yè)和生活方式,擺攤成為一部分年輕人逃離格子間的選擇。它有浪漫化的一面,也有無比現(xiàn)實的一面。
我們采訪了 6 位擺攤?cè)?,擺攤是他們的副業(yè)、創(chuàng)業(yè),以及生活方式。
01 這種滿足感很難通過上班獲得
——從“就是為了玩”,到辭掉工作跑攤
小撇喜歡收集植物標本,這本來是她「沒什么價值」的小愛好。與金銀飾品不同,由花草樹葉和滴膠制成的耳飾注定是小眾的,很難用保值、增值之類的標準去衡量性價比。
2016年夏天,朋友在市集擺攤,小撇把植物標本做成手鏈帶了過去,每條手鏈定價20塊錢左右,「就是為了玩,也沒把自己做的東西當回事」,意外的是很多人圍上來詢問。
在市集上,小撇收到了不少陌生人的鼓勵,「原來有挺多人贊同我的審美。」這種滿足感很難通過上班獲得。雖說沒遇到過什么具體的職場問題,但小撇就是不太喜歡辦公室的氛圍,「沒有那么自在,而且很容易焦慮?!?/p>
市集可不以什么職級OKR KPI為評價體系,「沒什么價值」的事物和情緒也能找到頻率共振的同類。小撇的植物標本,那些在生活中不起眼的小花小草,被封裝進透明的滴膠里,又佩戴在不同人的身上,成為非標準化的,很難被忽視的飾品。
跑了幾次市集后,她辭掉了工作。「當時沒太在意物質(zhì)方面,就覺得起碼我的精神自由了?!?/p>
小撇在市集上的攤位
逃離格子間,在城市里游牧,攤主們穿梭于創(chuàng)意市集、藝術(shù)節(jié)和展覽。2018年,火山和搭檔小心辭去工作,借著擺攤一路北上,到了新的城市就去逛街、淘貨,然后在音樂節(jié)把攤一擺,賺回路費沒問題,「到處玩,就跟開演唱會一樣。」
就像出租車司機,火山說,她從前的社交圈子很小,跑攤這幾年,白領(lǐng),亞逼,小偷,富婆,大爺大媽,送來電風扇的熱心人,誰也不知道下一個停在攤位前的人會是什么樣子。
她們收集舊玩具,成百上千個碎片,有時候由她們搭配成富有戲劇感的耳飾,有時候被路過攤位的人隨手一擺,就變成連攤主也感到驚奇的新組合。
鐘鐘出過4次攤,見到有人肩上站著小鳥,有人牽著阿富汗犬——臉型瘦長,身材矯健,一看是「有錢人會養(yǎng)的狗」。一位中年男士路過時,鐘鐘正在吃漢堡。他壓低聲音,「噢呦!藝術(shù)家也要吃飯的呀!」鐘鐘聽到了,憋不住笑。
鐘鐘@馬歇爾芭娜娜和她的市集「拼攤」小伙伴@阿稱,以及@Mack&Bobo,他們曾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她還把媽媽和阿姨們叫來市集玩,「擺攤是一個很好的向父母展現(xiàn)自由職業(yè)者生活的窗口?!?/p>
年輕人在市集找同類,鐘鐘爸媽和市集門口的保安也有共同話題:這些人為什么要花200塊錢買張紙?媽媽還叫來姐妹團,一群穿金戴銀的富態(tài)阿姨雙手托著披薩穿過年輕的人群,走向鐘鐘,看起來十分突兀,但又好像正是市集該有的樣子。
——就像鐘鐘家樓下的那排小店,有人賣菜,有人賣文具,有人收發(fā)快遞,大家得閑就聚在一個店門口聊天,「我覺得都是一樣的,就是回歸生活?!?/p>
02 人在上海,看天吃飯
——做二休五,把擺攤當作創(chuàng)業(yè)
太冷不行,太熱不行,斷斷續(xù)續(xù)的小雨也惱人得很,攤好不容易擺出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年里的好光景也就小半年,「刮風減半,下雨全完!」小撇這么總結(jié)擺攤生活。
以知名市集品牌「凡幾」五周年活動在上海的再次延期為代表,疫情比天氣更難琢磨。
活動原定于去年圣誕節(jié)舉辦,不少攤主提前做了新年日歷。如今改期到5月,等「看天吃飯」的攤主們能出攤了,新年也快成了舊年。
最近兩年,參加市集的成本正在上升。大多數(shù)市集都會收取攤位費,少則每天200元,多的話要上千元。另外,攤主還要交幾百元的押金。
無論是在草坪上的,美術(shù)館中的,還是商場或者景區(qū)里的,不管是什么主題,日系,復古或者潮流藝術(shù),歸根結(jié)底,市集提供給攤主的發(fā)揮空間基本就是一兩張桌子。配合市集主題,主辦方還會要求攤主對攤位乃至攤主本人進行對應的裝飾。
鐘鐘在擺攤第一天穿著靴子,第二天就換成運動鞋,「太累了,實在是不行?!?/p>
她在市集上第一次聽說塑料袋的厚度以「絲」為單位,「絲數(shù)」太小,塑料袋就會軟趴趴的。從貼紙的切割方式到紙張的材質(zhì)和字體排版,這些都會影響到成本和定價。頭一回出攤,鐘鐘做了藝術(shù)微噴和明信片等周邊,出了4回攤,到現(xiàn)在還沒賣完。
鐘鐘和朋友們在2021年4月的「一起凡幾」市集
火山和搭檔小心累計出攤200多場。忙起來也得996甚至007:周五到周日出攤,先是布置展位,然后每天持續(xù)營業(yè)12小時。收攤后的幾天還要補貨,維護客戶和社交媒體,打包發(fā)快遞,設(shè)計和制作新品。
辭職擺攤有「賭」的成分,按照設(shè)想,擺攤好玩,能賺錢,而且只占用周末,剩下的時間可以用來畫畫和創(chuàng)作?!复蟛涣税肽旰笤偃ネ秳e的公司?!够鹕街白鲈O(shè)計,總熬夜加班,忙歸忙,坐在工位上,又時常感到迷茫,「我每天到底在做什么?」
但等她和搭檔正式辭職后,又不自覺地開始拼命跑攤。最累的時候,兩人分頭行動,每人每月參加4場市集。「我們號稱做二休五,實際上為了擺那兩天攤,整周都會很忙?!?/p>
攤位前的小心和火山
焦慮一部分來自生活成本的提高。上班時,她們合租在市區(qū)的老房子里,后來房東強行收回房子,把她們趕了出去。為了方便參加市集以及經(jīng)營原創(chuàng)品牌「小心火山」,她們搬到新天地附近。這樣一來,只房租就翻了兩三倍,其它開支也在同步增加。
擺攤有太多不確定性,比如主辦方的策劃能力,市集舉辦的場所,現(xiàn)場人群和氛圍,以及你的攤位到底在哪,「千萬要許愿周圍攤位的東西和你的東西在同一個價格區(qū)間」。價格差太大,誰貴誰尷尬。
火山甚至有些「應激」,一出攤就感冒??伤€是覺得擺攤比上班好,「給自己干活,就是踏實。」逢年過節(jié),親戚聊起工作,火山就說「在創(chuàng)業(yè)」。大家不反對,但也問,要不要去考個公務(wù)員。
火山的媽媽小時候也擺過攤,賣菜,那時候日子苦。媽媽不了解年輕人的市集,但她知道生活的難處。「她能感覺到,你可以在上海存活下來,而且堅持了那么久,已經(jīng)很不錯了。」
03 熬出來
——創(chuàng)立品牌開店,用擺攤來為開店探路
蔦屋書店有個板塊叫「工作人生」,火山去買回一堆書。擺攤也要研究營銷,了解互聯(lián)網(wǎng)思維,「上班是別人卷你,擺攤是你自己卷自己?!?/p>
高強度地跑攤,精神一直緊繃著,沒有時間去消化擺攤經(jīng)歷?!笖[攤就像上臺,你要先在臺下打磨好你的作品和故事。比擺攤那兩天更重要的是你沒出攤的時候在干什么。」
疫情成為加速劑,逼著火山和小心降低對市集的依賴,「擺攤是跟大家在線下見面玩耍的聚會,我們想通過線上的傳播去吸引同頻的人?!?/p>
從2013年開始,風里雨里,跑攤3年,雞肉見過大風掀翻攤位,經(jīng)歷過臺風過境場地漏電。她見證了上海市集在疫情前的繁榮景象——幾乎每周都有市集去,好的時候單日營業(yè)額能到兩萬,當然了,也有倒貼錢的時候。擺攤多了,總得經(jīng)歷這樣的起落。
作為過來人,雞肉覺得市集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负芏嗳苏f開店越來越難,擺攤也越來越難。但對于一個年輕品牌來說,你的產(chǎn)品到底行不行,拿到市集上去試試,反饋是很直接的?!?/p>
店鋪穩(wěn)定下來后,雞肉就很少出攤了?!脯F(xiàn)在去擺攤的話,我們更希望大家在市集上了解我們的品牌,然后來我們的店里玩。」雞肉的思路很明確:去市集擺攤就是為開店探路。
2013年,她和愛人一起創(chuàng)立了原創(chuàng)布包品牌 Hugo&Jiro。品牌初創(chuàng),產(chǎn)品還十分稚嫩,許多問題都得面對面和客人接觸才能摸清。
她還記得第一次擺攤是在百聯(lián)中環(huán)購物廣場,攤位很小,被布置成花車的樣子。Hugo&Jiro 那時候還沒做出太多產(chǎn)品,品牌調(diào)性和這個商場也不怎么契合,擺攤后反響平平。但雞肉卻從中看到了希望,「效果雖然不能說好,但是也沒有虧?!?/p>
開店前,只要有機會,雞肉每周都往市集跑。包的款式,布料,配件,一切都是在擺攤過程中觀察和琢磨出來的。「我們一開始做了很多單肩包,后來發(fā)現(xiàn)市集上背小挎包的人更多,而做小挎包的同類型品牌很少。這就是我們觀察到的細節(jié)。」
相比于耳環(huán)等用一個行李箱就能裝下的飾品,布包體積更大,每次出去擺攤基本都得用兩個箱子裝貨,另外還得帶上用來陳列和裝飾的道具,「跑一次攤也蠻累的,其實也是個體力活?!?/p>
跑攤也是為店鋪選址踩點的過程。經(jīng)過近4年的積累,Hugo&Jiro 在愚園路開出第一家實體店。開業(yè)那天,好多在市集上認識的老朋友來捧場,他們跟雞肉感慨,「哇,你們終于熬出來了?!?/p>
04 幽靈與游擊
——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上班,用擺攤來為「自由」留個位置
聽說銀行也在辦市集,海蜇皮過去瞄了一眼。剛進場,劈頭蓋臉就是銀行廣告牌,給她整懵了,「這些攤主也太不容易了。」
作為前乙方廣告公司策劃和現(xiàn)知名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公司員工,海蜇皮對于上班的痛苦深有體會。發(fā)現(xiàn)攤主們還得引導顧客注冊銀行的APP領(lǐng)取優(yōu)惠券,海蜇皮看不下去,趕緊撤了?!改阏f這些人為啥不上班?不就是不想接觸這些東西嗎?結(jié)果做了自由職業(yè)還得干這些事?!?/p>
海蜇皮和大熊,姐姐,妹妹四個人在北京辦過幾次「幽靈地攤」。
許多市集強調(diào)「自由」。比如「你可以穿任何你想穿的衣服」,或者「你可以在這做你平時不敢做的事情」。文案越是把自由拎出來說,海蜇皮越覺得「大家的身心是不那么自由的?!顾幌氚选赣撵`地攤」與這樣的市集歸為一類。
非要定義的話,海蜇皮覺得「幽靈地攤」更像是「游擊」,要野,要發(fā)散,「你在這條街打我,我就竄到另一條街去?!?/p>
第一場「幽靈地攤」誕生于2018年,大熊找了30來個攤主在 DADA酒吧附近的巷子里擺攤,東西說不上多精致,但從晚上十點到第二天凌晨,人越來越多,醉醺醺的年輕人在街邊練攤,放音樂,炸金花,這條巷子站不下了,就搬到另一條巷子里繼續(xù)玩。
第二場「幽靈地攤」在舉辦前被叫停,大家臨時轉(zhuǎn)移到一家酒吧對面的草坪上。
為第三場活動選場地的時候,姐姐和妹妹先是看了一些咖啡廳,但店里精致的、充滿都市感的環(huán)境與「幽靈地攤」的氣質(zhì)完全不同。
兩個人在街上閑逛,突然就聽到大喇叭喊「全場30!全場30!」順著聲音,看到一家貼滿黃底紅字甩賣標語的鞋店,姐妹倆知道,這感覺對了?!笡]有任何刻意營造的氛圍,一切都來自人、事物和場所本身的氣質(zhì)?!?/p>
她們希望「一切出于自愿」?!赣撵`地攤」沒有統(tǒng)一的攤位,不指定攤主的位置,不收取攤位費,也不接受任何贊助。來做什么的都有,有給人剃頭的,有賣白菜的,有幫人解決戀愛問題的,還有個大哥做「純情按摩」,在大街上把人拋向空中。
但這種自由是限時存在的?!赣撵`地攤」結(jié)束,海蜇皮還是要回到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上班。她厭惡「復制」,雖然這在工作中無可避免,但要是指望用「幽靈地攤」賺錢,那免不了陷入同樣的痛苦。她沒有辭職的打算,「還是用業(yè)余時間去盡量做一點有意義的事情吧?!?/p>
從2018年辦到2021年,「幽靈地攤」免不了被舉報、驅(qū)逐,對方要么聲稱他們「擾民」「聚集」,要么認為他們穿得「不正經(jīng)」。出于安全考慮,「幽靈地攤」逐漸收縮,場地從街頭退到了店鋪里,舉辦時間也從夜晚挪到白天?!赣悬c像年輕人活動空間的縮影。」
想辦「幽靈地攤」,是因為海蜇皮覺得北京沒有那么好玩了,「你去看開心麻花,去國家大劇院,所謂好玩的東西都在高堂圣殿里,沒有那個氣質(zhì)?!?/p>
去年的活動遭遇驅(qū)逐時,有位大爺上前幫忙理論,「這些年輕人干什么了?她們什么都沒干!」說著,年輕人的問題也成為大爺?shù)膯栴}。那是在幸福三村,附近就是三里屯,北京商場和酒吧最為密集的區(qū)域之一,大爺激動地說,「我們這些老頭老太太都沒地方逛了!」
妹妹懷念著整頓「拆墻打洞」前的鼓樓,她即將離開北京。
海蜇皮懷念著兒時的地攤和市集。世紀之交的沈陽,工廠和煙囪的時代過去了。下崗潮中,失業(yè)職工靠擺攤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路上的攤位多了,城市管理者就在附近建一座菜市場,劃定范圍,收取租金,讓擺攤發(fā)生在被框定的時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