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饒桐語
編輯|辛野
運營|虎鯨
視頻剪輯|楊冉
淄博、哈爾濱、天水之后,這一次爆火的城市,是菏澤。這一次,沒有燒烤、凍梨、麻辣燙。只有一個網(wǎng)名叫郭有才的紅人,和一首名為《諾言》的老歌。
流量迅速席卷而來,又戛然而止,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樣。這一次,網(wǎng)紅和流量的花期比牡丹還短一些。
眾聲喧嘩里,每日人物來到菏澤,見證了郭有才卷起的流量如何沖刷這座城市,又是如何改變了城市里的人。
“貴人”消失了
郭有才消失了。
5月22日晚上9點,菏澤市牡丹區(qū)長城路的一排廠棚前,房東張鳳英坐在電瓶車上發(fā)呆。幾天前的熱鬧,像做夢一樣——5月初,還沒全網(wǎng)爆火的郭有才租下了她家的廠棚,就地賣起烤腰子。租約原本簽了一年,5000塊,但郭有才火了之后,由于小攤正對著一條大馬路,人滿為患導(dǎo)致交通受阻,5月16日,小攤提前結(jié)束營業(yè),搬去了300米外的燒烤城。
那天之后,張鳳英兩口子,再沒能跟郭有才說上一句話。有熟人找上門,想讓他們牽個線,和郭有才合兩張影。電話播過去,響起來的卻是空號提示音。
后來,張鳳英騎著電瓶車,去新店看了好幾回。一夜之間,嶄新的“郭忠道烤腰子”招牌已經(jīng)立了起來,高大、明亮,氣派得像景區(qū)的門頭。從湖北、內(nèi)蒙、浙江各地趕來的主播們轉(zhuǎn)道此處,一刻不停地舉著手機支架,等待郭有才出現(xiàn)。
▲ 新搭建起的豪華版門頭。圖 / 每日人物攝
不想斬斷和“貴人”的所有聯(lián)系,張鳳英在自家門前拉起一條橫幅:“郭有才房東友情提示,郭忠道烤腰子店向西喬遷300米?!边@兩天,陸續(xù)還有主播找過來,張鳳英對他們表達了自己的遺憾——“街口會算命的太婆早算過,郭有才不能搬,搬了會不順利”。她用以佐證的例子是,郭有才在自家廠棚擺攤那幾天,菏澤都是大晴天,搬走當天,菏澤就下了雨。
張鳳英堅信,郭有才本人是不想搬走的,“他很喜歡我們家這里”。但她敏銳地察覺到,飛速躥紅之后,郭有才似乎已經(jīng)沒辦法決定這一切。
人群里,出生于1999年的郭有才,正在火速褪去普通年輕人的隨意,變得越發(fā)端正、謹慎。此前,他會在直播里喊話表白自己的未婚妻蘇暢,給她獻上一束花,或者帶著未婚妻、丈母娘去烤腰子店,和每一個慕名前來的網(wǎng)友合照。如今,他很少再和家人們同框。幾天前,關(guān)于郭有才花300萬注冊公司、賺天價打賞費的爭議愈演愈烈,他先是宣布停播“休息兩天”,后來再出現(xiàn)時,又關(guān)掉了直播打賞。
再次面對來訪者時,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反復(fù)打磨。
13歲就出來討生活是不能提的,只能說是“90后”,不好讓沒接受義務(wù)教育的這段經(jīng)歷誤導(dǎo)青少年。和父親之間的相處變得諱莫如深,因為最近網(wǎng)絡(luò)上充斥著對父親的質(zhì)疑,他怕說多了會導(dǎo)致父親被罵。爆火之后的團隊、公司如何運作,更是一團迷霧,身邊人被模糊成“一群志同道合、來幫助我的朋友”。
端正和謹慎,具體到了他說話時的語氣、體態(tài)——假如是接受文字訪談,郭有才就可以輕松些,倚靠在沙發(fā)上也沒問題;一旦相機架起來,鏡頭對準他,郭有才就得挺直腰板、管理表情。
普通人郭有才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真正的流量中心、話題中心。如今在菏澤,人人都能談?wù)搸拙涔胁?。最多的是艷羨,有網(wǎng)約車司機覺得郭有才火了,是“祖上冒了青煙”;其次是“揭秘”,一位自稱是他鄰居的人表示,郭有才其實是拆遷戶,并不缺錢;談話間還充斥著不少猜測和計算,“你說說,郭有才播一天,到底能賺多少錢?”
網(wǎng)約車司機馮寶,80后,一個自稱非常愛看直播、關(guān)注郭有才快四年的菏澤人。這次爆火之后,馮寶取消了對這位本地網(wǎng)紅的關(guān)注。
他很難說清楚這么做的理由。是不喜歡郭有才帶來的一群網(wǎng)紅嗎?好像不是。是嫉妒嗎?好像也談不上。最后,馮寶勉強得出結(jié)論——看煩了。自己周圍所有親朋好友都在模仿郭有才,用自己的照片,配上郭有才的歌聲,再加上幾個抖音特效。馮寶越刷越心煩,點了取關(guān)后,又長按視頻、按下“不感興趣”,但即便這樣,“相似的視頻還是刷不完”。
無論旁觀者喜歡與否,郭有才已經(jīng)火了。在一部分嗅覺敏銳的人看來,抓緊蹭上這一波流量,是最要緊的事。
郭有才的烤腰子店搬遷之后,從隔壁縣城來了一個酒廠老板,剛坐下要跟張鳳英簽合約,租下這片廠棚房,也開一家燒烤店,賺賣酒的錢。他們出錢、出貨,張鳳英兩口子出地方。關(guān)鍵是對方還承諾,等店開起來了,讓張鳳英也去做直播,收益“三七分成”。
廠棚能租出去,自己不僅不需要掏一分錢,還能分到錢,張鳳英很快答應(yīng)下來。當天,看上去財大氣粗的男人就拿了王桂春的手機,幫她注冊了抖音號,還簽約進了工會。但實際上,簽約合同寫的是“合約期內(nèi),主播直播收入可得0%”。
來不及想明白,沖擊來得太迅猛。在這之前,50歲的張鳳英從來不玩抖音,老老實實在橋下開了半輩子的修車店,賺的都是辛苦錢。聽到身邊人說,這個酒廠老板是“郭有才的榜一大哥,光打賞就花了50萬”,張鳳英才知道流量原來這么值錢。
不是沒有猶豫過。酒廠老板拿走她手機時,張鳳英感覺“有點害怕”,但對方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不需要弄明白,等著賺錢就好,等你弄明白就晚了!”
那天晚上,張鳳英心里還是沒底,悄悄把微信綁定的銀行卡解了綁。
表演、合影和100個燒餅
更多追逐流量的人,決定沖往郭有才直播唱歌的地方——頭幾天是菏澤南站,后來搬到了距離菏澤市區(qū)10公里的國花博覽園。
日頭很烈,菏澤的氣溫在上午就攀升到35度。博覽園周圍沒有樓,沒有樹,白花花的大廣場上,只有一張張亢奮的面孔。
郭有才還沒來,鞋廠老板陳大偉決定先開始他的表演。他撥開人群,站上三層臺階的最高處。經(jīng)驗豐富的主播們瞟一眼,就知道這人要錄視頻,齊刷刷把鏡頭轉(zhuǎn)過去。被無數(shù)手機對準的陳大偉放聲大喊——“我年過五十!做生意負債千萬!一度想要跳樓!是郭有才救了我的命!”
旁邊,正在開直播的鄭州男人朱斌悄聲對我說,“都是假的?!倍乱幻?,朱斌就把自己的手機也轉(zhuǎn)了過去,對陳大偉豎起大拇指,高聲向直播間的看客們匯報:“家人們!咱們都給這位大哥點個贊!”
趁著場子熱鬧,主播們分頭炮制起有噱頭的話題,有人問陳大偉:“大哥你談戀愛沒有?。俊标惔髠ゲ患偎妓鳎骸柏搨f,老婆早離了,跑了!”現(xiàn)場一陣哄笑。
開玩笑也沒什么,在這個地方,“臉皮要厚”,陳大偉說,每個人都是來蹭流量的,還矜持個啥?
陳大偉從河北雄安開車過來,此行唯一目的就是和郭有才拍合照。為了吸引郭有才注意,他把自己打扮成“胖版郭有才”——復(fù)古襯衫、馬甲、皮手套,光花領(lǐng)帶就準備了8條。嫌棄自己胡子不夠像,陳大偉又買了幾條假胡子,大熱天的,汗水嘩嘩淌,膠水找不到了,陳大偉到處問人有沒有502。
現(xiàn)場的“有才”太多了。陳大偉不“表演”的話,只會淹沒在人群里。另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有才”,自稱從福建坐綠皮火車過來,他穿著復(fù)古西裝,到處拉人拍視頻:“都來拍我,我自帶流量!”在不同人的鏡頭里,福建“有才”頂著烈日,一遍遍旋轉(zhuǎn)、跳躍,擠眉弄眼地唱起“人在風(fēng)里人在雨里人在歲月里漂流”。反復(fù)唱這兩句,只會這兩句。
唱跳還不夠,有主播給他出主意,臺詞要更夸張。于是,下一個視頻里,福建“有才”假裝拿起手機,給同為福建人的張一鳴“打電話”——“張老板,張老板,給我搞10萬流量過來!”
福建“有才”原名李洪,是一家紋身店老板。為了蹭上這一波流量,他把網(wǎng)名改成“李洪有才”,還從五金店買來紅漆,把這四個大字刷到隨行的行李箱和透明雨傘上,就圖一個人群中最耀眼。誰來拍他,他一概答應(yīng),李洪說,這是為了“做人設(shè)”,拍的人越多,他的知名度越高,理想效果是“大家刷到我,都知道我是誰”。
▲ 李洪有才的行李箱。圖 / 每日人物攝
臨近郭有才出場,人越來越多,不同版本的《諾言》搭配著魔性的笑聲,在廣場上此起彼伏地響起。妝容精致的女主播們唱抒情版;套著汗衫背心的大哥唱狂野版;兩個“精神小伙”放的是DJ版,節(jié)奏越快,扭得越起勁。
很難計算,現(xiàn)場實時有多少流量吞吐著。幾天前觀看人數(shù)攀到高峰,郭有才的直播間還一度陷入卡頓。后來為了保障流量傳播的通暢,各種信號車、服務(wù)點和數(shù)不清的充電寶租賃站,都出現(xiàn)了。
菏澤市民陳娟回憶,早幾天,郭有才還在菏澤南站直播的時候,這座城市迎接流量的方式更夸張些。有人搬來大鍋,煮燴菜分給大家吃;有人包下旅館,要給主播們提供免費住宿。陳娟家住在菏澤南站附近,在流量降臨之前,那片區(qū)域和繁華沾不上邊。站前的柏油馬路被車軋壞,一直沒修,常年坑坑洼洼,但主播們來了之后,“第二天起床一看,路就給修好了”。
▲ 郭有才離開后,去菏澤南站直播的人少了很多。圖 / 每日人物攝
大半個月前,郭有才身邊還沒有這么多人圍著。
走紅來得相當突然。今年4月,他已經(jīng)穿著復(fù)古襯衫,開始在菏澤南站直播唱歌。那時,他的直播間最多不過一萬人觀看。直到5月9日,一條帶著復(fù)古濾鏡的《諾言》翻唱MV,被上傳到抖音。在那之后,流量就開始瘋狂砸過來。短短十天,郭有才的粉絲量從19萬漲破了1000萬。
人們拿起放大鏡,逐幀檢視、拆解郭有才成為頂流的原因。在一座廢棄的車站面前,唱《諾言》這首發(fā)行于1995年的老歌,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昏黃的色調(diào)、過時的打扮和上世紀末流行的旋律,懷舊氛圍很快烘托出來。后來,郭有才梳的油頭、打的領(lǐng)帶、穿的馬甲,都成了別人模仿的對象。
除了歌聲動人,他本人的經(jīng)歷更是值得咂摸——10歲母親去世、從小寄養(yǎng)在姨媽家、13歲輟學(xué)開始打工,現(xiàn)在白天唱歌,晚上就在小攤上烤腰子。坎坷的過往,給他的歌聲添了一層濾鏡,引來大規(guī)模的共鳴,“唱的不是歌,是命運,是我們70后、80后的人生”。
但那些沖向現(xiàn)場的人,來不及分析郭有才到底為什么火了。抓住他的流量、讓自己也火起來,才是正經(jīng)事。
上午10點,郭有才終于來了。
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向他涌去。這一天,郭有才的直播主題是“感恩”,剛唱兩首歌,就開始給現(xiàn)場觀眾分發(fā)燒餅、糕點、礦泉水。做燒餅的店家說,前一天晚上11點,郭有才團隊的人打來電話,要買1000個燒餅,“我實在做不過來”,最后只做了100個。
100個燒餅,被里三層外三層的幾千個人爭搶。移動信號車的工作人員大張聽說發(fā)燒餅,也往人群里擠。他對郭有才不感興趣,純圖燒餅。終于擠進去了,無數(shù)只手亂哄哄一起伸向郭有才。大張伸出手,結(jié)果郭有才沒遞來燒餅,只把大張的手機拿過去拍了6張合照。
大張有點兒無語。周圍人卻激動極了:“燒餅有啥特別的?你賺了!”
▲郭有才免費分發(fā)的燒餅,發(fā)到最后還剩幾個。圖 / 每日人物攝
接觸不到董宇輝,“那我只能來拍郭有才了”
對郭有才的追逐戰(zhàn),上午11點多階段性收官。李洪如愿以償,和郭有才合拍了視頻,秘密武器是一把讓他站得更高的椅子——現(xiàn)場租的,租金10元,押金10元。結(jié)果,熱鬧過去后,退押金的人找不到了,椅子也沒了蹤跡。
至于陳大偉,運氣不太行,剛喊了一聲“郭有才救過我的命”,還沒等郭有才轉(zhuǎn)過頭看他一眼,就被工作人員帶走了。他沒泄氣,第二天該來還得來。
幾乎每一個來蹭流量的主播都知道,自己在網(wǎng)上被評價為“牛鬼蛇神”。
但看上去,他們毫不在乎。午后,李洪和幾個素不相識的主播聚在一起,吃7塊錢一碗的涼粉,說起各自視頻的觀看量,只有興奮。
一個來自四川巴中、主業(yè)是汽車銷售的男人,第一次來拍網(wǎng)紅,沒想到效果這么好。他盯著自己拍李洪的那個視頻,每隔5分鐘就樂呵呵匯報一次,“1.5萬人觀看了”,“1.6萬人觀看了”,“已經(jīng)1.7萬了!”
李洪笑他沒見識。在模仿郭有才這件事上,他自認是最成功的一個。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拍攝的機會,來菏澤之前,他已經(jīng)在福州南站拍了好幾天;過來的綠皮火車上,他花40塊錢買了6包橄欖,分給車廂里的人,再聲嘶力竭地唱起《諾言》,吃著橄欖的旅客,開心地在他身后揮手。視頻發(fā)出來,點贊一下子飆到三五千,觀看量突破百萬。
潮水一樣的評論里,有很多都是負面的。有人說他給福建丟人,也有人說他帶壞社會風(fēng)氣。絕大多數(shù)時候,李洪壓根兒不會點進去,看不都看——對他而言,那不是批評,而是一個又一個“99+”的紅點。每當評論未讀沖到“99+”時,李洪都會感慨一句,“又這么多評論了”,然后迅速點開又迅速退出,繼續(xù)等下一次“99+”出現(xiàn)。
他偶爾會現(xiàn)身評論區(qū)。在和郭有才合影的那條視頻下方,最高贊的一條是“烏煙瘴氣”,李洪回復(fù)了一個大拇指。他言語間變得精明:就是要讓大家互相爭論起來,吵得越多,熱度越高。罵他的人,“是打不到我的鍵盤俠”。對那些不愿意拉下臉來拍視頻,或者嘲笑他的人,李洪的評價則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p>
熱度真的能夠帶來錢。李洪給我展示那條綠皮火車上拍的視頻,短短24個小時不到,已經(jīng)入賬350元——這是實時收益,視頻繼續(xù)擴散,未來收益會更高,而這只是其中一條視頻。
直接的入賬只是一部分,搞這一行,他還摸出更多來錢的路子。拍短視頻前,李洪經(jīng)營連鎖紋身店,疫情初期,8家店倒閉6家,虧了二十多萬。直到他嘗試抖音宣傳,成為當?shù)刈钤缤ㄟ^短視頻做宣傳的紋身店。他找來一群女性“表演擦邊”,效果立竿見影,紛涌而至的客流帶來收入,也抹平了虧損。在那之后,李洪在“短視頻表演”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鞋廠老板陳大偉也有類似的想法。原本,他的鞋子專供實體店,但這幾年,實體衰微,一些店面欠錢跑路。無奈之下,他找到當?shù)赜忻闹鞑ж?,結(jié)果一場賣出了20萬。
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陳大偉對直播“又愛又恨”,愛它是真的能賣貨,恨的是,主播抽成太高,20萬的銷售額,最后他能賺2萬都算不錯。
他琢磨了半天,覺得捧別人做網(wǎng)紅不如自己直接走紅。于是,陳大偉把自己的抖音號改成了“郭有財版鞋廠老板”,決心把自己的經(jīng)歷說出來,塑造一個“負債千萬、東山再起”的個人形象,火起來就能給自己的店鋪帶貨。
▲ 陳大偉的后備箱塞滿了還沒賣出去的鞋。圖 / 每日人物攝
拍陳大偉的鄭州男人朱斌,平日里也有自己的生意,經(jīng)營衛(wèi)浴門店。他說,早幾年的時候,他快“恨死直播”了,覺得是直播拖垮了實體行業(yè),每次一刷到就火速劃掉。但如今,他已經(jīng)“無法否認直播的強大”。店鋪生意越來越差,他瞞著妻子來了菏澤,想學(xué)一學(xué)直播。朱斌和陳大偉聊起來,彼此理解,彼此肯定。
相當一批實體生意的“失意者”聚集到菏澤,因為“郭有才的火讓我們看到了希望”。一位來自武漢的拍攝者總結(jié)說,當下,最紅的大主播只有董宇輝和郭有才,“董宇輝你能接觸到嗎?接觸不到。那我只能來拍郭有才了?!?/p>
帶著賺錢和轉(zhuǎn)型的決心,他們把疲憊、害羞、對他人和自己的尊重,都放到一邊。模仿郭有才之前,李洪還嘗試去當?shù)氐南嘤H角跳舞,為了吸睛,他把牛仔短褲穿在緊身褲外面。一個女孩在眾人起哄中上臺,李洪當著她的面熱舞。視頻發(fā)出去之后,2個小時,觀看量突破50萬。
但很快,女孩就找上門來,表示“影響到了我的正常生活”,這條視頻被舉報下架。說到這里,李洪停頓了一秒鐘,像是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很過分,但很快,他就自我安慰了起來:“那女孩應(yīng)該是有男朋友了吧!”
比牡丹更短的花期
在直播現(xiàn)場,情緒都被屏蔽了,只有流量是值得被在意的。
圍繞著廣場走一圈,“流量裂變”“IP打造”之類的詞語不絕于耳,所有人都在討論,怎么把自己的視頻熱度炒起來?去哪個平臺直播更好?甚至具體到“散熱器哪里買”這樣的細節(jié)。
還有直播公司的運營來這里發(fā)傳單、招聘主播,一天就加了幾十個微信號——這位運營以前開汽修店,“又埋汰又累”,受不住腰疼,他想選個更有前景、更光鮮的行業(yè)。
這兩天,陳大偉常和這些初入行的拍攝者聊天。沒有才藝的單身母親,陳大偉建議她學(xué)跳舞,因為據(jù)他觀察,“女人更容易起號”。之前開過飯店的老板,陳大偉建議他開上車,去農(nóng)村給老人們做免費的大鍋飯。
至于陳大偉自己,還可以穿著郭有才同款衣服,回鞋廠打螺絲,學(xué)此前走紅的“佛山電焊”。
但所有人都沒想到,還沒追上這股風(fēng),它就停了。
網(wǎng)約車司機程朔覺得,菏澤這回火,跟哈爾濱、淄博都不太一樣。前人是“火了一個城”,來的都是游客,但輪到菏澤,不過是“火了一個人”,來的都是網(wǎng)紅。
這輪紅火,給菏澤普通人帶去的收益也是有限的。往日,程朔一天能接二十多個訂單,后來外地主播來了,但“他們都自己開車”,訂單也沒多多少。他回憶起菏澤的旅游旺季,“(這一次)跟牡丹花開的時候不一樣,那是真上人啊?!比缃窈貌蝗菀桌揭粋€去國花博覽園的單子,還要在那等幾十分鐘,才能撈到一個返程訂單。
郭有才離開之后,菏澤南站徹底陷入沉寂。5月22日的時候,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在這里錄制視頻。王冠在菏澤南站旁邊開了一家服裝店,見證了流量沖刷而過的全過程,前后不過短短10天。
為了蹭上郭有才的熱度,他專門找廠家火速定制了紀念款短袖,印上了“諾言”。沒想到,一周過去,衣服剛生產(chǎn)好掛出來,人流就消失了。幾件短袖孤零零地掛在店門口,無人問津。偶爾有人詢問,價格從35元降至25元,要是再討價還價,“給錢就賣”,還搭兩個冰袖。
▲ 王冠店門前,沒有賣完的紀念衫。圖 / 每日人物攝
王冠說,自己還不算更慘的。距離他家?guī)资椎牡胤剑€有一個冷飲小攤。郭有才剛火時,有曹縣人趕來,租下了店面,但食品證剛辦下來,郭有才就走了,攏共才賣了半天檸檬水。當天,小攤就貼上了“店鋪轉(zhuǎn)讓”的A4紙。
菏澤人蘇永正也加入了追逐郭有才的隊伍,他是一家婚慶公司的老板。他覺得,家鄉(xiāng)想留住流量的背后是焦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菏澤卻沒什么能依靠”,甚至不如菏澤下屬的縣城。曹縣有服裝、木材,巨野有煤礦,但菏澤只有牡丹花——這個古老的黃泛區(qū),長久被黃河沖刷,形成疏松的沙質(zhì)土壤,尤其適合牡丹生長。
只是,光這個名頭還得和洛陽“爭奪”,洛陽占了“牡丹之鄉(xiāng)”,菏澤就稱為“牡丹之都”。即便如此,牡丹花的花期,也不過“短短15天”。說起來,蘇永正還覺得可惜,郭有才爆火的時候,牡丹花期剛過去,芍藥也已經(jīng)進入尾季,菏澤依舊缺少一個讓人們留下的理由。
如今,就像無數(shù)次被黃河的水流席卷過,現(xiàn)下,網(wǎng)絡(luò)的流量又一次沖刷菏澤,然后逐漸蒸發(fā)。5月23日的直播現(xiàn)場,人已經(jīng)少了很多,只有郭有才進場、唱歌、離開的時候,人群才會熱鬧地圍過來,簇擁著這個新晉頂流。這幾天,主播們紛紛發(fā)現(xiàn),一旦被抖音系統(tǒng)認定為“蹭熱度”,比如帶有和郭有才相似的名字、直播郭有才唱歌,都會被封號10分鐘。
一開始,拍攝者們還試圖掙扎,有的“注冊了7個抖音號”,有的開始“流量遷徙之路”,轉(zhuǎn)戰(zhàn)到視頻號、快手。但時間一長,不少人失去耐心,干脆徹底離開菏澤。收拾東西離開前,一個主播怪自己來晚了,“以為起碼還能火一個月,沒想到這么幾天就熄火了”。
臨近中午,郭有才坐車離開,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他們追上去,密集的腳步揚起風(fēng),帶來漫天的黃色沙土——牡丹下一季還將綻放,但網(wǎng)紅呢?
▲ 郭有才舞臺附近,就是一片牡丹園。圖 / 每日人物攝
演出必須繼續(xù)
就算是沒有郭有才的這次走紅,菏澤也不缺直播網(wǎng)紅。
去菏澤之前,本地一位年輕女孩小川告訴我:在菏澤,每個人都在直播,小區(qū)里的大爺大媽蹲在家里直播??h城廣場上、公園里,到處都是舉著手機唱歌跳舞的人?!熬瓦B賣缽缽雞的人都要開直播?!?/p>
她覺得,不是菏澤以郭有才為導(dǎo)向,而是這個城市、這樣的氛圍,“勢必會出一個郭有才這樣的人”。而取關(guān)郭有才的網(wǎng)約車司機馮寶,也曾開過一段時間直播——沒法不動心,馮寶說,“你身邊就有人開直播,沒過多久就提了車,你不想試試?”
蘇永正說,在本地的直播圈子里,郭有才已經(jīng)火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從去年開始,他的直播間一直穩(wěn)定在一兩千人觀看。但那個時候,包括蘇永正在內(nèi),幾乎沒人去“蹭”郭有才的熱度。
用他的話說,“大家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在菏澤,坐擁幾百萬、上千萬粉絲的歌手和網(wǎng)紅,兩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去年火爆全網(wǎng)的主播“一笑傾城”,菏澤單縣人,1800萬粉絲;給莊心妍寫過《一萬個舍不得》的歌手祁隆,菏澤鄄城縣人,1200萬粉絲;被拍攝者圍堵在家里的初代網(wǎng)紅鼻祖“大衣哥”朱之文,菏澤單縣人——他沒有抖音號,但專職拍他的鄰居,如今也積累了近300萬粉絲。
▲ 大衣哥、一笑傾城和大碩都是曾經(jīng)的“菏澤頂流網(wǎng)紅”。圖 / 抖音截圖
此外,還有各種唱歌的小網(wǎng)紅,比如“小禮物”“宋小睿”等等,粉絲量都突破了500萬。更不用說曹縣,三年前就因為主播大碩一句“曹縣666”的喊麥,成了“宇宙中心”。三年過去,大碩的熱度早就降了下來,這一回,他也去了菏澤南站,加入蹭郭有才熱度的人群中。
蘇永正覺得自己還是入行晚了,早幾年,菏澤網(wǎng)絡(luò)紅人漲粉最快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勸他做直播,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拒絕——那時他的主業(yè)發(fā)展得很好,到處樓盤開業(yè)、商場做活動,都請他們?nèi)ゴ钗枧_。蘇永正說,主業(yè)賺錢的時候,“誰有心思做直播?”
不像現(xiàn)在,單量越來越少,必須得試試別的出路了。有這樣想法的人顯然不只他一個,到5月,郭有才終于火得漫無邊際,菏澤直播圈子里的人,決定放下矜持,復(fù)制大衣哥拍客們的蹭熱度之路。蘇永正觀察過,最開始駐扎在現(xiàn)場、守著拍郭有才的,很多都是本地人,其中不少他都認識,“光是以前開廣告公司的都有兩三個”。
▲ 菏澤本地小網(wǎng)紅正在舞臺上唱歌。圖 / 每日人物攝
5月24日,在菏澤盤踞十幾天后,鞋廠老板陳大偉終于拍到了心心念念的合照,決定離開。
告別時,他突然向我坦白——其實他沒有年過百半,今年只有44歲,只是覺得年紀越大、越能引起同情。此外,他確實和前妻離了婚,但是是為了切分財產(chǎn)。他本人則從來沒有過跳樓的想法,“大風(fēng)大浪這么多年都過去了,怎么可能要跳樓?”
他說,這不是“欺騙”,這是“善意的謊言”,他以為這樣說就能找到人包裝他,帶他火。可惜他沒能得到流量太多眷顧。和郭有才的合照,陳大偉一共得到了66個點贊,1條評論,1個收藏。那之后的幾天,他沒有再更新抖音。
“表演”更加怪誕、夸張的李洪,獲得的關(guān)注度要高得多。他對這次菏澤之行的效果是滿意的,再回到福州,“就會有更多人認識我”,到時候,說不定能接上幾個商演,出場費得好幾千。
這是辛苦拍攝的回報。“你以為拍視頻不苦?”李洪說,在福州南站拍視頻那幾天,他一天家沒回,連著住了5天網(wǎng)吧,16塊錢一個小時,在里面把兩個凳子拼起來睡覺。到中午,徹底累得不行,他坐在地上,直接在太陽底下睡著了,整整睡了兩個小時。
但起碼最近,瘋狂的拍攝不能停止,演出必須繼續(xù)。李洪說:“一個人熱度起來的時候,你是不能錯過的,總想著等下一波流量,可能你就沒機會了?!?/p>
也有還在猶豫的人,比如蘇永正。他的抖音賬號,大概有一萬多粉絲,至于還要不要去蹭別的菏澤網(wǎng)紅熱度?蘇永正表示拒絕。他總覺得,那些能夠拉下臉來“蹭熱度的人”,往往是人生真的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刻,但自己還不至于此。
直播賺的都是辛苦錢,蘇永正說。去年,除了搭臺子做“百姓大舞臺”之外,他和妻子還嘗試過直播帶貨。有一天,直播間莫名爆了,銷售額沖到二十多萬。他們很興奮,害怕流量過去,覺都不敢睡,連續(xù)不斷地直播了38個小時。但最終一盤算收益,只賺了幾千塊。
蘇永正也納悶,供貨的說不賺錢,直播的也不賺錢,那錢給誰賺了?
主播們有人離開,有人留下,但菏澤已經(jīng)徹底改變。如今,行走在夜晚的菏澤公園、橋邊,數(shù)不清的反光板架起來,幾乎一步一個唱歌主播,堵得水泄不通。騎著小車巡邏的保安,偶爾也站在人群里聽歌,“以前也有人唱,沒現(xiàn)在這么多”。大家心知肚明,拉著一車設(shè)備、不停歇和現(xiàn)場觀眾互動,唱著《酒醉的蝴蝶》的主播,都是外地人。
▲ 菏澤公園里,如今到處是直播的人。圖 / 每日人物攝
大家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景觀。保安說,不用管,直到晚上9:50,所有音響就必須關(guān)閉,避免擾民。到那時,菏澤熱熱鬧鬧的一天才正式落幕。
(除李洪外,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