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Connie
編輯 | 卓然
“你媽砸，你砸，還是我砸？考了36分還有猶豫個錘子！”
“你初二了還擺著這些東西？50%的注意力都在這上面了！”
“都初二了還像個裹著尿不濕的小孩，快點全部收拾掉！”
最近，一個叫趙菊英的人因“霸凌式教育”火上熱搜。在網(wǎng)絡上流傳最廣也最具爭議的幾段視頻中，趙菊英以一副“專家”姿態(tài)對未成年人進行言語及行為上的打壓：
命令男生用錘子砸碎自己心愛的手辦，在其房間安裝監(jiān)控遠程“監(jiān)督”；強迫女生把喜歡的漫畫和玩具扔進垃圾桶，并稱其為“穿著尿不濕的寶寶”。
“沒有懲罰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壁w菊英一邊拿戒尺打男孩的手板，一邊這樣叫囂著。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種粗暴、窒息的教育方式竟然得到很多家長的追隨和認可。
在各大短視頻平臺搜索“趙菊英家庭教育”、“家訪中國”、“趙菊英聊教育”可以看到，每個賬號都有幾萬乃至幾十萬的粉絲。
但據(jù)網(wǎng)友爆料，這位所謂的教育大V其實是有很多黑歷史的失信被執(zhí)行人，其教育經(jīng)驗與專家身份存疑。
自媒體給很多普通人提供了迅速嶄露頭角的機會，但同時也為一些別有用心者提供了可乘之機。在沒有價值觀的算法與流量助推下，一些野生教育“專家”們如鮮艷的毒蘑菇瘋狂生長。
他們精心包裝和營銷人設，利用家長們的迷茫和焦慮，巧妙地布下“殺豬盤”。
針對這一現(xiàn)象，顯微故事采訪了幾位教育從業(yè)者和學生家長。他們分別來自北京、廣西、云南等地，對于所謂的網(wǎng)紅“專家”以及孩子教育問題，他們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以下是和他們相關的真實故事：
01
第一次看到趙菊英的霸凌式“家訪”視頻時，夏越感到一陣窒息。
作為一個在教育行業(yè)工作了十幾年的高中教師，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她很難相信居然有人這樣肆無忌憚地PUA孩子，還堂而皇之地發(fā)到網(wǎng)上，作為營銷自己的素材。
“貶低、體罰、精神控制，即使放到古代也不那么光彩，但這個所謂的現(xiàn)代‘專家’居然將迂腐的教育手段當成理所當然的方法，用到十幾歲的孩子身上。”
圖 | 趙菊英在視頻中對孩子進行人身攻擊
夏越去網(wǎng)上搜索了趙菊英的資料，在她的抖音賬號“趙菊英家庭教育”中有這樣幾條介紹：
33年資深教育專家、國內首創(chuàng)個性化“一對一”陪伴成長教育模式、美國正面管教協(xié)會家庭和學校認證雙講師。
圖 | 網(wǎng)友對其爭議極大，現(xiàn)在趙菊英已刪除大部分視頻，只保留下8個作品
夏越不清楚是否教了幾十年書就可以自封為“專家”，也不知道所謂的“個性化”是否就是趙菊英在視頻中展現(xiàn)出來的侮辱和打壓行為，但在百度百科中，她發(fā)現(xiàn)美國正面管教協(xié)會認證的官網(wǎng)上查不到趙菊英此人。
就是這位資質存疑的“專家”趙菊英，竟然在全網(wǎng)累積了數(shù)十萬的粉絲，有家長還把她當成“救世主”，熱情地請她到家中對自己的孩子進行現(xiàn)場“教育”，并將這一過程拍成短視頻上傳至網(wǎng)絡，全然不顧孩子的尊嚴和隱私。
除了直播賣課，趙菊英還在線下開設訓練營，一期10天，學費1萬元。
有人將她稱為女版楊永信。
十多年前，山東臨沂某醫(yī)院的精神科醫(yī)生楊永信打著幫助孩子戒除網(wǎng)癮的旗號大肆斂財，對7000多個青少年實施了電擊等暴虐手段。
雖然趙菊英沒有像楊永信那樣使用電擊“療法”，也沒有像近年來曝光的豫章書院那樣將孩子關起來虐打。
但她在學生房間安裝攝像頭，用戒尺體罰學生，用言語打壓學生，其本質邏輯是一樣的——都是試圖通過暴力和強制手段來達到教育的目的。
“趙菊英所采用的教育方式，與真正的教育精神背道而馳，是對‘教育’二字的褻瀆。那些把趙菊英當成‘救命稻草’的家長無疑是可憐、可悲又可恨的。
這些所謂‘專家’的行為不僅對孩子造成了傷害，也敗壞了家庭教育的名聲。
無知的家長可能并未意識到，自己的教育方式實際上是在阻礙孩子的成長和發(fā)展，而不是在幫助他們?！敝铝τ诩彝ソ逃芯慷嗄甑谋本┠辰逃瘓F負責人成女士說。
在為被趙菊英打壓過的孩子感到惋惜和憤懣的同時，成女士也發(fā)現(xiàn)，那些被趙菊英“忽悠”得深信不疑的家長，多數(shù)來自三四線城市，甚至偏遠農(nóng)村。
相較于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這些地區(qū)的家長往往較少有機會接觸到先進的教育理念和方法。
因此，他們在面臨教育困惑時，更容易陷入迷茫，難以分辨教育的真?zhèn)?，往往會在焦慮之下病急亂投醫(yī)。
“此類事件要是發(fā)生在北京，那位所謂的‘專家’恐怕早就被踢出局了?！北本┦心持袑W語文教師常嘉感嘆道。
“一線城市的‘雞娃’家長都歷經(jīng)考驗，對教育的選擇有著敏銳的洞察力，絕不可能讓這種人踏入家門。而那些不太‘雞娃’的家長，恐怕會直接將其驅逐，甚至不排除動手的可能?！?/p>
02
不可否認，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讓昔日閉塞的信息繭房轟然倒塌。
自媒體的迅猛崛起，更是給了無數(shù)普通人破繭而出的可能，也讓趙菊英們有了露臉的機會。
近年來，我們見證了太多草根成為一呼百應的網(wǎng)絡大V的案例。以前提到教育博主，人們想到的可能只有鳳毛麟角的幾位，但是現(xiàn)在，在各大主流短視頻直播及社交平臺，擁有數(shù)萬以上粉絲的教育博主多如牛毛。
在流量比質量更受重視的當下，網(wǎng)紅博主層出不窮。
有人憑借深厚的專業(yè)背景和豐富的教育經(jīng)驗，為網(wǎng)絡另一端有需要的人帶來了豐富、便捷、有價值的內容。也有一些人，本身并沒有扎實的專業(yè)基礎，卻通過巧妙的包裝和營銷策略，成功吸引了大量關注。
流量的終點往往指向變現(xiàn)。許多網(wǎng)紅博主在積累了一定的關注度和影響力后，最終都選擇了相似的路徑，即線上直播賣課，線下組織各種訓練營以獲取收益。
然而，這些課程的質量卻參差不齊，有的物有所值，有的華而不實。
就在不久前，知名網(wǎng)紅博主董太太就因課程內容與實際嚴重不符等問題被北京衛(wèi)視點名批評。
“以前，‘專家’是一個承載著權威與尊重的角色。而如今，猴子披上華服、口吐人言都能被包裝成‘專家’。這些所謂的‘專家’為了謀取利益，不惜采取各種手段，毫無職業(yè)操守與責任感，貽害無窮?！北本┑年懪扛锌?。
陸女士的兒子正正今年18歲，在讀大學一年級，而和正正從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銳銳卻還在上初三。
這一結果源于三年前銳銳母親的一個決定。
當時，銳銳母親聽信了一位網(wǎng)紅志愿填報“專家”的建議，讓成績平平的銳銳走藝術道路，報考中央美院附中。
這位“專家”聲稱：“考進央美附中就如同一只腳踏進央美，即便成績一般，未來也有機會進入‘雙一流’的中央美院?！?/p>
在“專家”的指導下，銳銳的父母花重金報名了該“專家”推薦的藝考輔導班，一心期望銳銳考入美院附中。然而，命運并未如他們所愿，銳銳連續(xù)三年報考央美附中，均告失敗。
如今，銳銳已滿18歲，年紀相仿的孩子都已步入大學，而他卻還在讀初中。看到孩子眼中失去光芒，銳銳的父母深感后悔。他們說，若時光能倒流，絕不會再輕信那些所謂的志愿填報“專家”。
隨著一年一度的中高考日益臨近，銳銳的媽媽以志愿者的身份現(xiàn)身說法，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警示家長們在選擇“志愿填報指導師”時一定要謹慎。
“在這個充斥著各種‘名師’和‘人生導師’的時代，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睆V西南寧某重點中學高三班主任周魚語重心長地指出，“那些經(jīng)過精心包裝的所謂專家看似專業(yè)，實則不乏‘韭菜收割機’之嫌。他們通過夸大其詞的宣傳，制造焦慮情緒，進而誘導家長支付高昂的學費或者咨詢費?！?/p>
周魚強調，每個孩子都是獨一無二的，他們有自己的興趣、夢想和人生規(guī)劃。
無論是填報志愿還是做其它重要的人生決策，家長都應該以孩子的意愿和喜好為中心，而不是盲目地將他們的命運交到所謂的“專家”手中。
03
意識到趙菊英等網(wǎng)紅教育博主的“殺豬盤”行為后，夏越第一時間把那些所謂“專家”的惡劣行徑轉發(fā)到朋友圈，希望能讓更多的人有所警醒。
“家長們之所以會掉入‘專家’們構建的陷阱，這背后有信息不對等和認知差異等因素的影響，然而，追根溯源，這是教育內卷化不斷加劇的必然結果?！毕脑浇忉尩溃?/p>
“教育內卷化導致家長們普遍感受到巨大的壓力，他們迫切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
在這種環(huán)境下，家長往往容易變得焦慮不安，對于任何可能提升孩子競爭力的方法都充滿渴望。
一些自詡為‘教育專家’的人趁機利用這種心理，通過夸大宣傳，營造緊迫感，讓家長相信只有聽從他們，孩子才有未來?！?/p>
夏越生活在云南的一個三線城市。這里風景優(yōu)美，生活閑適。在夏越的印象里，小城的人們一直過得很悠閑，家長們對孩子的教育態(tài)度也相對寬松。
然而，隨著自媒體的普及，這幾年小城的家長們似乎也逐漸卷了起來?；ヂ?lián)網(wǎng)讓他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接觸到更多的前沿信息，“海淀媽媽”就是這樣走進小城家長的視野的。
所謂海淀媽媽，特指北京市海淀區(qū)那些高度關注孩子教育，追求頂尖教育資源，不惜投入巨大精力和金錢的焦慮型媽媽群體。這個群體通常被認為是中國教育至高地的女性代表，也被稱為“卷王天花板”。
羅小歐就是傳說中的海淀媽媽之一。不過，比起其他的海淀媽媽，她算是比較佛系的家長。
羅小歐的先生是名校研究生，在北京的一家科研院所工作，她自己從事醫(yī)學相關的工作。夫妻倆都是曾經(jīng)的小鎮(zhèn)作題家，苦心經(jīng)營在北京扎下了根。
在培養(yǎng)下一代上，羅小歐雖然主張順其自然，但架不住其他家長每天都在討論如何“雞娃”，搞得她也焦慮起來。
羅小歐有20多個各種類型的家長群，這個數(shù)字在媽媽圈算是少的，有的媽媽光家長群就有100多個。
在羅小歐看來，海淀媽媽就是焦慮販賣機的代名詞。在自己“雞娃”的同時，一些海淀媽媽也開始打造“專家”人設，成為自媒體平臺上活躍的教育博主。
“如果沒有這些海淀媽媽，三四線城市并沒有那么卷?！毕脑秸f，“那些教育博主直播帶課，告訴大家買他們的課程就能享受到和一線城市一樣的教育。而三四線城市的家長又很盲目，跟著他們亂卷，把孩子變成了實驗品?！?/p>
夏越曾親眼目睹，同事上幼兒園大班的孩子，在媽媽的訓斥下，一邊哭著抹眼淚，一邊提前學習小學一年級的課程。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堅決反對過度壓迫和提前消耗孩子的學習潛能?！毕脑秸f：“但作為家長我也怕孩子‘躺平’后落后于人。面對不確定性，我有時也會困惑，只能盡力做好眼前的事，給孩子提供良性的支持和引導。”
04
在競爭激烈的社會環(huán)境中，家長往往不自覺地將自己的壓力傳導到孩子身上。
他們或是自己親自“卷”孩子，逼迫孩子提前學習、過度競爭；或是尋求外部力量的干預，比如找所謂的“專家”開方“治病”。然而，這種長期的高壓環(huán)境極有可能對孩子的身心健康造成嚴重傷害。
當年參加過楊永信訓練營的孩子出現(xiàn)殺父弒母的行為雖為個案，但這一前車之鑒足以警示父母：孩子在強制的高壓之下，心理可能受到扭曲，導致行為失控，甚至出現(xiàn)反社會行為。
孩子的成長需要時間和耐心，與其迷信“專家”建議，不如與孩子真誠交流，構建和諧的親子關系。讓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如此他們的未來之路才能更穩(wěn)、更長遠。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