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李不追
編輯|木蒙
“殺豬盤”已經(jīng)算不上一個新聞。利用受害者對愛情的期許，套以一個光鮮亮麗的人設(shè)，利用感情一步步讓對方走入圈套，最后攜款跑路。
去年年底，《南風窗》一則報道《起底東南亞“殺豬盤”：1億中國單身女性的人生屠宰場》揭露了這場關(guān)于愛情的騙局。
離奇的是，騙局的套路驚人類似，“屠夫”們往往扮演著相同的形象：他們開著公司，從事著設(shè)計、IT等光鮮職業(yè)，往往還帶有一點悲情的感情經(jīng)歷。但“豬兒”（被騙者）依然會乖乖陷入這個圈套。
本期顯微故事的講述者李不追，就是“殺豬盤”的親歷者。
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李不追也不會相信，自己堂堂編劇出身，竟然也會被那些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人設(shè)”所欺騙。
正如電影《Best Offer》中杰弗里·拉什所扮演的拍賣師一樣，在鑒寶和主持拍賣方面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在遇到他所以為的真愛時候，依然“鑒得百寶不識人”，陷入對方精心布置的騙局中，最終損失了一生的收藏品，和愛。
愛，讓那雙挑剔萬千贗品的慧眼在愛情漩渦里失明，也讓編劇李不追陷入了“屠夫”所編造出來的劇情中。
所幸，李不追逃出來了，甚至，利用愛情進行了一次“反殺”。
但到底最后誰受益了呢？在這場特殊的“殺豬盤”里，沒有人是贏家。
01 找靈感
2017年底，我辭掉了朝九晚五的文案工作。
我實在不想上班了，至少這兩年不想。趁著手頭還有一點積蓄，我本計劃著搬到郊外，過點自己買菜做飯的簡單日子。
但很快，空虛和寂寞像一頭猛獸將我的身體撕裂。恰逢看到編劇工作室招人，我興沖沖發(fā)了簡歷過去，沒想到被負責人約去見面。
那天和負責人聊得很開心，我得到了一個參與網(wǎng)劇創(chuàng)作的機會，那是當時最熱門的奇幻戀愛甜寵戲。聊得投入時，單身狗的我甚至羨慕起劇里的男女主人公，一度幻想自己也能遇到白馬王子。
寫劇本的日子過得飛快，一年內(nèi)我們寫完了前五集，我開始負責臺詞優(yōu)化。
為寫出一擊心扉的臺詞，我下了不少苦功：把近期同類題材刷了個遍，還去經(jīng)典文學名著里摳詞。但這還不夠，既然要寫出真實感，那我不如來一場甜甜的戀愛？
幾乎同一時間，我在朋友圈刷到了某社交軟件的推廣廣告。我順勢下載注冊，以網(wǎng)名“李不追”啟動網(wǎng)上探索。人工智能對我進行了每分鐘兩人的光速匹配。
可惜，我都沒什么興趣。一般的“你好多大了做什么工作”難入我法眼。我自信自己就是個獵手，等待引起我興趣的獵物。后來才知道，殺豬盤專挑我這種盲目自信的人下手。
“你是那個我生下來就在等待的可愛女孩嗎？”
突然，“叮咚”一聲，一個頭戴狐貍面具的ID給我發(fā)了消息。
我不禁“噗嗤”一聲，搞什么鬼？還沒怎么著就整這些酸的！
我點開那人的注冊資料，這個ID叫“從墨色深處被隱去”，詩意優(yōu)雅，看著比之前那些ID有些新意。于是我就這么上勾了，回他“哈嘍你也喜歡周杰倫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們從下午聊到深夜，話題從周杰倫到工作、生活、感情經(jīng)歷。聊得興起時，我甚至一度忘記我注冊平臺只是為了優(yōu)化臺詞。
后來他發(fā)來兩張照片，雖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帥哥卻五官端正，至少不讓人排斥。
臨睡前，他告訴我他叫路洋，我還特意改了他的微信備注 “洋”。
02 套路
在那以前，我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戀愛小白，但依然沒招架住“糖衣炮彈”。
明年我就30了，每年的催婚成為了母親的例行公事。嘴上說反抗的我，心里其實挺羨慕那些已經(jīng)有自己孩子的同輩們。
寫劇本的日子，枯燥乏味，住在郊外的我總是深入簡出。時間久了，自然希望有人來溫暖，內(nèi)心里想要戀愛的欲望，真實而強烈。
現(xiàn)在想來，路洋似乎特別懂女人想聽什么，度也把握的剛好，有挑逗性又不會過火，常常撓的人心小鹿亂撞。
但網(wǎng)戀？還是算了，殺豬盤的新聞我也不是沒看過。
有幾次，我故意試他，提出給他買禮物，發(fā)紅包，都被他婉拒。路洋回我，“寶貝，你是我女人，應該我給你錢花”。雖然他并沒有給我打錢，但不妨礙我打消疑慮，還更增加了好感。
隨著感情深入，不到半個月，我開始和他交代我的全部，甚至那些最不愿意分享的兒時遭遇。每晚只有等來他的那句“晚安”我才算過完這一天。
路洋也給我說了關(guān)于他的事情：江蘇人，畢業(yè)后來上海打拼，從事房地產(chǎn)事業(yè)。最傳奇的是，他從工地搬磚開始做，業(yè)余時間畫圖紙，并在某個比賽中獲得全國第二，因此被一家有名的地產(chǎn)公司挖去上班，做了室內(nèi)設(shè)計師。
多上進的人！我被他的努力感動了。為了證明他自己，他還主動發(fā)來一張小型別墅的室內(nèi)設(shè)計圖。
我看不懂，他專門打來語音一個個跟我解釋，那些“立面圖”“剖面圖”“進深”的專業(yè)術(shù)語使我感到他的專業(yè)又敬業(yè)。
哦對了，他還說自己受過情感創(chuàng)傷。
在工地的那段時間，談了3年原本要訂婚的女友因看不到未來單方面提出分手，甚至為了威脅他擅自將腹中的孩子打掉，只留給他一個絕決的背影。
這樣重情重義的男人，哪個女人不心動？我當即安慰他你值得更好的人，而他回了一句“更好的人是你嗎”。
我徹底淪陷。
路洋說，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有公司了，去年在閔行買了一個小戶型。說的時候還不無惋惜，“太小了，只有60平”。
還不夠嗎？我混了十年北京連一個廁所都買不起呢。
雖然我干的是編劇，但我從來都沒想過自己的人設(shè)。現(xiàn)在想來，我應該也算得上“艱苦奮斗”型，所以對于路洋這種只憑自己雙手打江山的年輕人，青睞有加。
曖昧的氣氛恰到好處。
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我實在不該錯過，人家都已經(jīng)鼓起勇氣表達想要戀愛的心思，我為何不能主動一些？
我羞澀問他，“你理想的女人是什么樣的？”
“懂事?！?/p>
“公司剛起步，大事小情全我一人忙，沒那么多精力談戀愛，但這不等于我不愛你。你要知道，我這么努力都是為了賺錢給你花?！?/p>
除了感動還是感動，這時候的我已經(jīng)沒什么理性思考能力了，只顧著著急回復，“我不要你的錢，只是你別太累，有什么我能做的，別客氣?！?/p>
到了這一刻，我基本算是被完全套路了。獵人在暗處備好獵網(wǎng)，而我已經(jīng)心甘情愿跳進去。
03 殺豬
差不多聊了一個月，2019年1月中旬，路洋忽然問我：“想不想賺點閑錢？”
我連發(fā)幾個問號。
他很快發(fā)來一個二維碼，要我下載注冊說是彩票。他還再三保證他會帶著我玩，一定叫我穩(wěn)賺。
如果賠了，他個人微信轉(zhuǎn)我損失的數(shù)的兩倍。“我公司都開了，一單業(yè)務幾百萬，我能騙你嗎？”
想到之前有兩次夜里身體不適，半夜去醫(yī)院掛急診。從掛號到檢查全程只有他隔著手機陪我，我心軟了。即便被騙，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一開始，我往他指定的銀行賬戶打了500塊，他帶我激戰(zhàn)一晚，APP我的賬戶里最后的數(shù)字是1080。
我半信半疑的嘗試將錢提取到工行卡。沒想到，兩分鐘后，工行來信說入賬成功。
那之后，我又跟他玩了兩把，第二次下注5000賺回2000，第三次下注10000賺回5000。錢越掙越多，我倆關(guān)系越來越好，漸漸地，我開始放松警惕。
2019年春節(jié)前夕，路洋說“寶貝快過年了，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我話還沒回，他又說，“你和我一樣不愛占人便宜，這樣吧我再帶你玩一把，咱們來個大的，我?guī)湍愣噘嶞c你過年就有錢花?！?/p>
但那時我已不想玩，礙于傷害和他的感情我說，“衣服我自己買，你多陪陪父母吧?！?/p>
沒想到，他生氣了?！澳氵@是懷疑我嗎？我是看你寫劇本太辛苦，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搞創(chuàng)作你不懂嗎？”
架不住他一直說，也是怕因為這個鬧崩我只好答應，不過我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次。他同意了。
我的噩夢開始了。
那個晚上，在路洋的要求下我下注了三萬塊，平時需要集中注意力玩三個小時的游戲，那天竟然一個半小時就結(jié)束了。
第一次損失錢，是他要我下一萬塊的大單，兩秒后，大單沒中，我的一萬現(xiàn)錢變成了軟件上的一個公開數(shù)字。正在我肉疼時，他還不忘鼓勵我，“別灰心，再下個小單，這把一定中”。
我照做了，三千的小單下完，賬戶里的數(shù)字果然漲了四千。見我找回點信心，他又叫我下注一萬四的大單，結(jié)果，又沒中。
只玩了五把，我賬戶里的錢就只剩下一萬。我跟路洋說我不玩了，剩下的錢我提現(xiàn)。他說，晚了，你今天不玩夠十個回合錢沒法提。
我意識到自己上當了，一定是被“殺豬盤”給“殺”了。那頭路洋還在說，“這樣吧，咱們明天再來，我重新做個規(guī)劃幫你贏錢?！?/p>
我心灰意冷。我說，繼續(xù)吧，我今天就玩完。他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三分鐘后，我連那最后的一萬塊也失去了。后來我才知道這種下注賺錢都是后臺人為操作，開始讓你贏兩把小的放松警惕，最后一局吃你個連本帶利。
那個晚上，他不斷發(fā)微信安慰我。我木訥地回著我沒事。
但我心如死水，一夜沒合眼。因為我知道，這個晚上我失去的不止是錢而已。
04 掙扎
事情發(fā)生以后，我兩個星期沒有找他。
我在朋友圈刷到一些東南亞“殺豬盤”的文章，一篇篇發(fā)給他看，他既不回應也不拉黑。
我開始撿各種難聽的話罵他?！拔沂遣皇且婚_始就是你選好的種豬？”“你賺這種黑心錢良心上過得去嗎？”
我甚至還傻乎乎問他，“聊了這么久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心，可你竟然從頭到尾只想騙我的錢？”
……
我向他要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想坐高鐵去上海當面找他對峙。他還是不回話也不拉黑。
我又開始發(fā)自己P過的照片給他。野性的、清純的、故意袒胸露背的，一段時間以后，他回了句，“沒想到你還挺好看?！?/p>
有戲！
除了“美人計”，我也打起了苦肉計。我跟他講我北漂的艱難。“那三萬塊對你來說可能只是一個包，一只手表，可在我，是兩個月的工資，北京半年的房租，甚至我一年的劇本費。”
他回了我一句“我會把錢還你”，下線了。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聯(lián)系不上他。
直到那時我才幡然醒悟，我心心念念著迷的這個男人，我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老家住址、在上海的居所。甚至，可能路洋這個名字都是假的。
想到這里，我絕望了。
05 反殺
2019年10月4號，凌晨，一條微信，將故事拉向另外的B面。
那天，我發(fā)現(xiàn)微信里有陌生人申請加我。
通過以后，對方發(fā)來一串文字，“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你想聽我的故事嗎？我保證一字不瞞全告訴你?！蔽抑浪褪锹费?，我開始聽他的故事。
路洋本名胡金銀，老家是江蘇某地的農(nóng)村。他的童年是不幸的。十幾歲時，父親喝酒中風，臥床病倒幾個月后再次酒精中毒去世。母親含辛茹苦將他和大兩歲的姐姐拉扯大，如今，姐姐嫁人，育有一女。
為了賺錢養(yǎng)家，胡金銀先后在蘇州，上海等地打過散工。因為沒有學歷也沒有一技之長，在一個朋友的拉攏下做起殺豬盤的“生意”。
期間，他想過抽身，但短期內(nèi)贏錢的快感戰(zhàn)勝了一切，使他又墮落了半年。認識我以后，他一度想過離開原來的“團隊“，找點正經(jīng)營生做。
對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他感到抱歉，也想還我的錢，但最后，他希望能夠讓我接納真實的他。
許是得知他天亮就要動場不大不小的手術(shù)，許是事情發(fā)生得太過突然，我竟鬼使神差的回了句好吧。
從他10月6號做完手術(shù)到回老家休養(yǎng)的兩個月內(nèi)，我開始以女朋友的身份在微信上和他聊天。
角色一下子顛倒過來了。
胡金銀變得對我溫柔而小心，和我說每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每一筆錢不論大小都如數(shù)向我匯報，為了證明他是真的，還往往夾帶照片和視頻。
因為我隨便說的一句小狗可愛，他跑遍全村跟人要來兩只3月大的小土狗。
從開公司的路洋到?jīng)]有正經(jīng)工作的胡金銀；從靠自己在上海買房的路洋到?jīng)]自己半塊磚瓦的胡金銀；從長相帥氣身高180的潮流男人路洋到長相一般身高170的洗剪吹胡金銀……
我計劃速戰(zhàn)速決，快點讓他先還了我的錢。
過了半個月，我開始跟他說我生活上有點困難。影視行業(yè)近兩年遇冷，我辛苦一年參與的兩個項目全都半路夭折。北京消費又高，我省吃儉用存款也花去大半。這一點上，我卻是沒有騙他。
他說他知道了，近期就想辦法。
12月的一天中午，我正在灶臺前切菜，胡金銀告訴我說他現(xiàn)在坐車去鎮(zhèn)上的銀行打錢。沒想到這筆錢真的能回來。半個小時后，我撥通銀行電話，聽到“您的賬戶余額45000”。
我有點吃驚。他說，多出的一萬五是他的一片心意，疼女朋友的。
我心里有點不是滋味，開始故意沒事找事，各種變著法的跟他吵架。有一次我問他你到底做什么的？他死活不回，我威脅他不說就分手，他才告訴我他騙我，人的確在東南亞。
我譏諷他，“那你承認自己現(xiàn)在還在‘殺豬’嘍？”他不置可否。
幾天以后，我決定結(jié)束戰(zhàn)斗，將多出的錢微信轉(zhuǎn)給胡金銀，留言告訴他我不是他的真命天女。
過了很久，胡金銀給我回了一條很長的信息。
“你從一開始就沒瞧上我對吧，你害怕我不還你錢。你太過分。我說了我不強求感情，那天你選做回陌生人我一樣還錢給你，因為我是想了很久才下決心找你。你不喜歡我那這兩個月是干嘛呢？玩感情讓我也傷一回心你就那么得意嗎？”
后來胡金銀刪了我，后我又加了他幾回，因為他沒收那多出來的錢。直到最后一次，他憤憤的收回一萬塊后，將我拉進了黑名單。
看著被他屏蔽的聊天界面，我目光長時間地停頓他回我的那句“真的夠了，你玩感情還上癮了，錢我收下你可以滾了”。
呵，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這場殺豬盤的游戲。算了算，我輸?shù)舻腻X一分不少的回來竟還多出五千，這么看，我似乎是贏了？
可到底是誰在玩感情呢？還是我們都在被感情玩弄？不知為何，我的心底一陣悲涼。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