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新聲Pro 王珊珊
編輯 | 張一童
舒童做過兩次關(guān)于理想的決定，都是看電視看來的。
他生于安徽六安的一個叫龍須坳的村莊，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五年級跟隨父母去杭州念書，在電視里看到劉謙表演，第一次對未來有了計劃，長大后想當魔術(shù)師。
校園是個倚強凌弱的環(huán)境，為了不被欺負而欺負別人，初二被勸退肄業(yè)。他去到一些城市游蕩，在湖北黃石做過酒吧人事專員，負責招聘服務員、舞者，招到一個拿點提成。
舒童愛看撒貝寧主持的《開講啦》，有天看到文章說考過兩次中戲。他第一次知道，哦，原來還有這種路。
他換了理想，這次想做一名演員。中戲、北影還得重新高考。網(wǎng)上亂搜，搜到北京有表演機構(gòu)，但要3萬塊學費。媽媽問他，想好了嗎？他點頭。于是把養(yǎng)老保險的錢取出來，送他到北京。
2013年，他在數(shù)字電影接到人生第一個角色，有一句臺詞。安徽人普通話前后鼻音不分，緊張到嘴巴發(fā)干雙腿發(fā)軟。
疫情三年，北京很多演員沒有活干。有人找他演信息流廣告，把免費網(wǎng)文的劇情片段演出來，投放到抖音上，吸引人家點擊。他搞懂怎么回事后，有種強烈的不適感：「如果你把自己視作專業(yè)演員，會覺得這個工作上不了臺面?！?/p>
他有位信任的朋友，曾合作過喜劇網(wǎng)大《衛(wèi)校男生》的導演田甜商量。對方的話把他說服了——你就當實驗唄，把原來不敢演的人物，不敢用的方式，一遍一遍地去試，又能掙錢，為什么不去？
2022年底，一家叫九州文化的公司看到他的霸總廣告，找來拍部小程序短劇，標題叫《顧少的隱婚罪妻》。他沒怎么上心，劇本沒看就去了。
來年過年期間，他發(fā)現(xiàn)親戚們都在追豎屏短劇，抖音一天能刷到二三十條，隱約意識到，「這東西影響這么大嗎？」
2024年，又一個春節(jié)過去。有天，他在上海機場辦完改簽，地勤姑娘忍不住走上前，你是不是舒童？他戴著帽子、口罩、框架眼鏡，這都能認出來？對方笑，因為我看過你很多部短劇。
姑娘想要張合影。舒童舉起手機，拍下這一幕，發(fā)了條微博。
先來探討一下這個行當普遍面臨的質(zhì)疑。
短劇能產(chǎn)生明星嗎？
如果我們以大眾認知、商業(yè)代言、粉絲數(shù)等傳統(tǒng)經(jīng)紀行業(yè)對明星的標準來評估，目前還未有一個真正實現(xiàn)飛升的大眾意義上的小程序明星。
但這個圈子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批自己的頂流：在小程序的流水線里，開始有觀眾記住他們的臉和名字，甚至有一些演員有了扛劇能力；在微博、抖音和各大直播間，一個個活躍的粉絲群建立起來；盡管尚未有人獲得商業(yè)代言，品牌主在投短劇時已經(jīng)把小程序紅人納入考慮。
制作公司對此態(tài)度不一，以頭部公司麥芽為例，采取全職工作制，大部分的演員簽約是出于內(nèi)容共創(chuàng)、團隊默契度和穩(wěn)定性考慮。
從更整體的視角看，短劇產(chǎn)業(yè)每個月近千部短劇的制作量，提供大量男一女一的機會。冰甜短劇創(chuàng)始人王小書觀察到，很多演員出身草根，有大量是自由職業(yè)者，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對于一個個不同來路背景的不知名演員，短劇意味著有工作了。
曾經(jīng)的網(wǎng)大女神趙奕歡在綜藝《無限超越班》說：「我的出身是演網(wǎng)大，還是一下子演張藝謀導演、爾冬升導演的戲？誰不想，我也想。但是我的機會就在那兒?！?/p>
需要說明的是，廣義的微短劇概念，包括橫屏短劇、抖快精品短劇、劇情號短劇。不同的產(chǎn)品形態(tài)基于不同的賺錢方式，選角往往由不同的對象喜好主導。
長視頻平臺的話語體系下，人脈資源決定前程命運，這由頭部項目的稀缺性導致。橫屏短劇的優(yōu)質(zhì)項目，主演背后往往都有主流經(jīng)紀公司。劇情號達人要為品牌服務，廣告劇傾向于有成功案例的頭部主播。
相比之下，小程序短劇的投流機制依賴于用戶喜好實時反饋。王小書跟我們強調(diào)，誰能走紅真正由消費者決定，平臺意愿無法凌駕于商業(yè)規(guī)律。
如果足夠幸運，獲得了一些粉絲的愛，就能進一步打開關(guān)于理想的想象。
看狗都深情的修煉法則
豪宅內(nèi)，契約新娘心疼地：「你說你不愛我，為什么要在生病之后推開我？」
傅司宴得知自己患有腦癌，會變成一個失憶怪物，眸中有淚水隱忍不落。「我求求你，就讓我自己慢慢忘掉你。不要再給你們痛苦了行不行？」
據(jù)說，舒童是短劇圈內(nèi)的虐戀天花板。有觀眾評論他的哭戲，「絕了，看狗都深情，虐中帶愛?！惯€有更肉麻的，「舒童一滴淚，天上一顆星?！?/p>
舒童喜歡借助角色傳遞真摯而濃烈的情感?！刚f的再俗一點，眼淚這種情感會留在人們心中更久一些。」
在他看來，女頻故事的很多劇情當然不切實際，但在不切實際當中有一種實際，即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接。
他小時候練過武，演過一部戰(zhàn)神題材的《諸神殿》，消耗成績不錯，但主動選擇不想再碰男頻類型?！肝覍@個市場分類其實不反感，但比較說服不了自己的一點是，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男頻的劇本太飄了，一個穿著現(xiàn)代的衣服去當王，說的話都不是人話，干的事都不是人事啊?！?/p>
舒童唯一一次看短劇劇本就落淚，也是演起來情感最真摯的，就是這部《傅少的落跑嬌妻》。「父親對孩子的愧疚，失憶之后的痛楚，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哽咽?！?/p>
在表演方法的訓練上，短劇圈的制作開始升級，一波有追求的正劇背景的編劇導演入場。這對于演員來說是獲得指導的好機會。
《傅少的落跑嬌妻》幕后是一對夫妻搭檔，導演哈權(quán)貴、制片人小靜。在過程中，哈權(quán)貴會給演員很大的表演空間，一起商量劇本哪里不合理，怎么表演更自然?！笍乃侵螅以趧±飵缀踉贈]有大吼大叫過?！?/p>
喜好與票房有時候會有矛盾。舒童拍過最滿意的短劇是《重生90有點甜》，從商業(yè)回報上，這部短劇的表現(xiàn)不夠亮眼?！缚赡苁且驗槟蓄l不男頻，女頻不女頻?！?/p>
同樣是霸總，相比「虐妻一時爽」，姚冠宇更享受放飛自我的喜感時刻。
姚冠宇曾在女頻長劇《卿卿日常》《如月》中飾演過配角，去年六月開始主演小程序短劇。
他演的最愉悅的短劇之一是《閃婚后謝太太被寵上天》。男主角隱藏身份，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他的隱藏身份是總裁。「這個人設被我裝到了。」
很多場戲，他都默默加入臨場發(fā)揮的表情與臺詞的小設計。例如，閃婚后，男主爺爺催生孩子。男女主走進臥室，發(fā)現(xiàn)床上只有一床被子。管家被叫過來質(zhì)問，說對不起，被子拿去洗了。姚冠宇佯裝不滿，偷偷給管家比了個贊。
從角色到偶像需要一個賬號
姚冠宇畢業(yè)于現(xiàn)代音樂學院，抖音認證是音樂人，會不定期地發(fā)布自己的演唱片段。
「花花，真幸運成為你的粉絲……我已經(jīng)不知道第一次心動到底是因為你長得帥，還是唱歌好聽，還是演技好。總之就是你是一個寶藏男孩?！?/p>
這是姚冠宇抖音粉絲群里的手寫信。花花指「高嶺之花」。因為他在群里顯得遙遠神秘。其實，姚冠宇說，他每天都在潛水，「給了我無盡的溫暖和愛」。
直播間里，雙方感情持續(xù)升溫。他展示過帶雪納瑞上班的日常，或者無主題閑聊，挑著念回復。「哥哥，我可以做……（你的狗）?！箯椖焕镱D時「哈哈哈哈哈哈」一片。
不同類型的微短劇的標簽屬性不同，橫屏短劇更能提供代表角色，劇情號達人首先屬于網(wǎng)紅范疇。相比之下，小程序短劇演員整體缺乏存在感。一張在業(yè)內(nèi)廣為流傳的短劇制作公司CEO聊天紀要里寫道：用戶付費就是上頭那一下，幾乎沒有隔夜留存，演員、劇情啥都記不住。
越來越多小程序短劇演員正在通過社交平臺賬號營業(yè)，以個人承接流量，變成更有魅力的活人。某種程度上，這能夠彌補飾演角色的浮夸單調(diào)。
演員們在直播中展示原生關(guān)系，就像一出加更真人秀。舒童在劇組休息間開播，身邊圍繞著三個女演員嘰嘰喳喳在聊天。他湊近屏幕小聲開玩笑：「我十分理解陳建斌?！?/p>
舒童說，他個人挺抗拒做直播，但會積極調(diào)動狀態(tài)?！冈谶@個時代，行業(yè)發(fā)展有一些剛需，你不做行嗎？那就學著去做吧?！?/p>
吃瓜話題成為江湖地位的驗證之一。孫樾與徐藝真不再合作。倆人分別在直播間訴說委屈。CP粉心痛留言：「嗑過真樾是我的案底。心疼到現(xiàn)在還被捆綁?！?/p>
一些更有賬號運營意識的自由身演員，正在抓住商機，成為創(chuàng)業(yè)老板。
王格格最近主導成立了MCN廠牌鐵木屋，鐵木即她的粉絲稱呼。她與珀萊雅合作短劇《霍總夫人她治好了戀愛腦》2月上線。鐵木屋的合作演員包括《黑蓮花上位手冊》女主馬秋元。
王格格在直播時解釋，她已經(jīng)跑通了廣告劇的流程，看到身邊馬秋元這樣的朋友們「浪費流量非常可惜，一起做些事情出來」。
粉絲們都喊王格格姐姐，夸她是典型的大女主。王格格的創(chuàng)業(yè)嘗試展現(xiàn)出品牌主對短劇明星們的態(tài)度。盡管還沒有短劇演員有能力憑借個人影響力拿到代言，但這說明品牌客戶在投放短劇時不僅考慮下場的傳統(tǒng)明星、有流量的頭部達人，同樣也歡迎某些有質(zhì)感人設的小程序頂流。
從制作公司視角，麥芽傳媒的冉旭告訴我們，會考慮為旗下一些表現(xiàn)不錯的演員進行賬號運營。其它背景的短劇公司有機會試試投流之外的商業(yè)模式，冰甜短劇與馬秋元、申浩南等有票房保障的演員合作，為淘寶拍攝品牌定制短劇。
廣告劇在整體短劇市場中份額的持續(xù)提升，理論上會推動所有角色投入更多精力。
你想要怎樣的工作強度
不過，在目前，對于大部分制作公司而言，簽約短劇演員仍然是為快節(jié)奏、無間隙的內(nèi)容拍攝提供成本和穩(wěn)定性保證。麥芽傳媒是頭部MCN公司，去年開始擴充小程序業(yè)務，各個崗位招聘了近千人，有專門的演員部門，很多演員是同時為小程序和劇情號的拍攝服務。
2023年，舒童跟九州文化簽約時候，同事問，你想要怎樣的工作強度？他很詫異，什么叫工作強度？我不需要休息，我不需要睡覺，就讓我拍吧。
那是一種嘗過饑餓感的急切。不怕苦、不怕累、不抱怨。
選角導演陽毅告訴我們，投資方傾向于選擇出演過爆款的演員，不僅是為了人氣，還有一個隱形保證，代表能夠接受短劇7天拍攝100集、每天20小時的高強度勞動。
1月初，演員鄧友在社交平臺上透露，僅他認識的人中，過去一年就有5人因短劇劇組的高強度工作而猝死，包括副導演、化妝師等工種?！缸浇笠娭獾念A算和拼命壓榨的周期讓大家都疲于奔命，特別是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的底層，完全就是耗材。」
我們和舒童、姚冠宇的采訪都約的磕磕絆絆，因為要等待他們在劇組拍戲的間隙。
消失幾天后，姚冠宇突然又在微信出現(xiàn)。他說，過去半年沒有太多時間困惑，因為太忙了?！缚隙ㄊ抢郏遣皇?？再就是它是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哈哈哈，我說不下去了?！?/p>
去年上半年，舒童每部戲的間隔只有三天，劇本都沒有時間看。充實感很快被忙碌沖淡，取而代之的是倦怠與麻木。一天又一天機械式地演一樣的東西，還特別擰巴，要求自己應該呈現(xiàn)出來不一樣的東西。
擰巴的時候，他會觀察一下身旁那些鮮活的面孔。「拍短劇很多都是一些河南跟西安原本拍信息流廣告的演員。哇，他們無比鮮活，就是那種熱愛獨帶的鮮活的特質(zhì)。」
在舒童討厭的《諸神殿》中，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位群演演員表演被酒瓶子砸中腦袋，反復倒在地上，沒有帶任何護具?！秆莸臎]有任何問題?！?/p>
去年下半年開始，舒童和公司要求，每部戲的間隔至少要有7天時間。7天勉強能好好生活，好好讀下一部戲的劇本。
運氣可能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過去，沒戲拍的很多日子里，舒童就會和朋友們約去賓館跑組，「當作穩(wěn)定生活方式的辦法」。
舊年代，劇組會在賓館開個房間，把組訓貼在門口。每天形形色色的人，專業(yè)的、不專業(yè)的、學過表演的、沒學過表演的，都往這來。
在快到賓館的路途中，大家就會發(fā)現(xiàn)通過言行舉止，大概齊猜到誰是要去進組的演員。舒童那時候交了不少朋友。
「那幾年，就是在日日夜夜頻繁的跑組當中，一遍又一遍地試不同的戲。有時候你覺得自己試的一塌糊涂，某一天你會覺得這段戲試的還不錯，至少當下是特別滿足的。支撐你一直往下走的，可能就是這點小的東西。」
現(xiàn)在劇組選角都通過微信朋友圈發(fā)組訓，私下找人試戲，要么就是微信通告群。
專業(yè)影視傳媒演員casting經(jīng)紀，隨時歡迎咨詢。陽毅在萌新短劇暴富ii群中發(fā)布消息。他的公司有60個左右男一女一演員庫，能演配角的就更多了。根據(jù)橫店演員公會，目前橫漂演員累積注冊量達13萬，今年已經(jīng)有1400名新演員注冊。
這個龐大而充滿流動性的演員市場，裹挾著每個身處其中的個體。
不同于長內(nèi)容市場中爆款與明星的關(guān)系，在短劇市場，即使是掌握內(nèi)容主動權(quán)的制作公司，也對如何捧出一個明星思路有限。冰甜簽約了十幾個演員，但令王小書「很傷心」的是，最終通過旗下短劇走紅的反而是合作的自由人。
演員們試著用各種方法為自己尋找新的確定性。姚冠宇正在投資做制片人，他想開一間個人工作室，當然，歌還是要繼續(xù)唱。
舒童正在拍諜戰(zhàn)長劇《深海1950》，戲不多，盡量在片場待著，跟導演楊亞洲和其他主演們交流。
他覺得自己運氣挺好，過去一起跑組的搭子中，「比我形象好的，演技好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