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謝紫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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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熱辣滾燙》中，最后與賈玲在拳擊臺PK的張桂玲，是一名國家隊的拳擊冠軍。她日常在抖音做直播，內(nèi)容是拳擊方面的科普。電影上映后，她的直播間開始熱鬧起來，她不得不反復回應一些很基礎(chǔ)的問題：“拳擊是什么？”“拳擊能用腳嗎？”“有散打、跆拳道，有其他的嗎？”
在云南宜良縣，退役后的張桂玲和朋友開了縣里唯一一家拳館。開業(yè)一年多，店里只有54個會員。電影火了之后，有人從廣西、四川過來上她的體驗課（160元一次），但體驗課結(jié)束就離開了，她的日常課時包（320元一節(jié)），一直無人問津。
圍觀者眾，下單者少
窗外是8度的冬天，北京三里屯路一家拳館里，19位身穿運動上衣、短褲，戴著拳擊手套的學員，在充滿節(jié)奏感的音樂下，變化著移動的步伐。他們兩兩組隊，擺出防守與進攻的架勢，隨著拳頭揮出，不時發(fā)出“嘁”“嘁”的聲音。
這群人中，既有三十多歲的白領(lǐng)，也有2003年出生的大學生。他們抱著各種各樣的目的來學習拳擊，其中有一半都是新加入的人。這是一個臨時組成的“流浪拳擊”大部隊，大家一起度過了近兩個小時揮灑汗水的時光。
全國冠軍劉暢和毛毛是“流浪拳擊”的組織者，她們的拳擊活動從去年11月開始——每周選擇四個時間段，預約在不同地方的拳館練拳，按次收費（一次150元），“流浪”以此得名。毛毛明顯感覺，春節(jié)假期返工后，受電影《熱辣滾燙》的影響，社交媒體上，每天找她報名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
今年春節(jié)檔，賈玲導演并主演的電影《熱辣滾燙》以超過30億的票房一路領(lǐng)跑。盡管她多次強調(diào)，電影的主題并不是減肥，但是“賈玲瘦了100斤”依然成為了電影最大的宣傳點和賣點。關(guān)于賈玲的運動方法、減肥食譜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版本不一，廣為傳播。其中，作為電影故事里重點展示的拳擊運動，更是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
2月25日，“流浪拳擊”的一群拳擊愛好者正在熱身訓練。 圖 / 每日人物攝
美團數(shù)據(jù)顯示，自電影開播以來，與“拳擊”相關(guān)的關(guān)鍵詞搜索量較去年春節(jié)同期上漲了388.4%。全國各地的拳擊課團購銷量均顯著增長，其中，天津、北京、上海、重慶的銷量，較去年春節(jié)同期分別上漲292.59%、164.34%、149.86%和89.71%。在美團上，購買相關(guān)拳擊團課，還有直接贈送IMAX電影券的活動。
隨著咨詢減肥、拳擊課的人數(shù)激增，健身房先開始有所動作。北京一所健身房的學員稱，他們的拳擊私教課，順著賈玲電影的熱度，直接漲價100元，變成了600塊一節(jié)。社交媒體上，還有人開玩笑，“教練們就差把賈玲掛墻上擺香”，有的教練為了教拳擊，“上B站跟著視頻看幾節(jié)課，就足夠帶學員了”。
拳擊行業(yè)內(nèi)更是珍視這份熱度。2月26日，中國拳擊協(xié)會發(fā)布倡議書，號召各專業(yè)隊、體校、拳擊俱樂部的從業(yè)人員們，利用電影熱播的契機推廣拳擊運動。
為了吸引顧客，拳擊館們使出了各種優(yōu)惠手段。北京格斗兄弟訓練館做起了500元練10次（限一個月）的拳擊夜校活動，負責人陳偉元說，他們希望借著電影的熱度促銷一波，還有以7500元的價格，買50次送50次的課程，合算下來是75元錢一節(jié)課，這已經(jīng)是很低的市場價格了。
按照市場的普遍行情，在拳擊館學拳擊，一次私教課的價格大概在500元左右。課程的價格根據(jù)教練的資歷浮動，有些拳王出身的教練甚至可以達到千元以上。而相對優(yōu)惠的團體課，如果以年為單位，大多也在一年一萬元左右的價格。
北京西大望路南路的拳肌格斗俱樂部，為了先把顧客引來過來體驗，推出了憑《熱辣滾燙》電影票來試課，以及十幾塊一次的體驗課價格。負責人李星源說，盡管如此，一天大概只有三四個人咨詢，實際上買課的人也不是那么多。
在武漢，退役拳擊運動員左東虎也有同樣的體會。剛過年那兩天，他半夜都在回復拳擊俱樂部的咨詢，但是真正過來體驗的人，卻沒有幾個。“我看他們大多數(shù)不想了解什么，只是想來試一下。我問他們有沒有喜歡的拳擊種類，他們也說沒有?！?/span>
圍觀者多，下單者少，這大概是電影熱度之下，拳擊館們略帶尷尬的現(xiàn)狀。對普通人來說，學習拳擊的金錢門檻不低——不便宜的學費和動輒千元的拳擊手套、綁帶、拳擊鞋等裝備。與健身房練器材不同，拳擊需要一個更系統(tǒng)和完整的學習過程，因此也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電影《熱辣滾燙》中，最后與賈玲在拳擊臺PK的張桂玲，是一名國家隊的拳擊冠軍。她日常在抖音做直播，內(nèi)容是拳擊方面的科普。電影上映后，她的直播間開始熱鬧起來，她不得不反復回應一些很基礎(chǔ)的問題：“拳擊是什么？”“拳擊能用腳嗎？”“有散打、跆拳道，有其他的嗎？”
在云南宜良縣，退役后的張桂玲和朋友開了他們縣里唯一一家拳館，名字叫權(quán)力拳擊俱樂部。開業(yè)一年多，店里只有54個會員。電影火了之后，有人從廣西、四川過來上她的體驗課（160元一次），但體驗課結(jié)束就離開了，她的日常課時包（320元一節(jié)），一直無人問津。
《熱辣滾燙》中，拳擊冠軍張桂玲飾演的劉紅霞出場。 圖 / 《熱辣滾燙》劇照
拳擊館，掙錢難
當有人真的因為電影，或者其他契機想要認真開始接觸拳擊時，他們會發(fā)現(xiàn)，選到一家合適的拳擊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北京做HR的張獅獅，看了電影，受到鼓舞，決定“花錢學拳，給自己解壓”。
但她看了好幾家拳館后覺得，“到處透露著一種不專業(yè)的氣息”，比如，在她咨詢過的一家拳館，對方上來不是從拳擊如何入門開始講起，而是直接加微信發(fā)價格。動輒上萬的要價，讓她覺得“很虧”。
學習拳擊半年多的李有玲，起初因為陪男友，在一家開在小區(qū)里的老拳館報了名。那是家由退役拳擊運動員開設的拳館，一年8000多元的價格在同類拳館中算友好。在她看來，拳擊館可以大概分為專業(yè)館和商業(yè)館，隨著越來越多普通人接觸拳擊，后者變得越發(fā)主流，因此有了更多招收學員和盈利的壓力。
拳擊館是在不斷走向大眾的過程中一步步成長起來的。拳肌格斗俱樂部的李星源回憶，大概是2012年左右，第一批拳擊運動員退役后，在國內(nèi)開設了較早一批的拳館。但當時的拳館很多都是聘請外教去教泰拳、跆拳道，真正想要學拳擊和練拳的人還比較少。后來，隨著各種國際職業(yè)拳擊賽開始在國內(nèi)舉辦，看拳、練拳，想學拳的人變多，就又有了一波開設拳館的潮流。
而在大眾的認知中，拳擊運動是隨著影視作品、流行的文化而普及開來的。北京格斗兄弟的陳偉元說，去年夏天，王寶強的《八角籠中》放映后，同樣為線下的拳館帶來了關(guān)注潮。隨著拳擊運動的普及度越來越高，很多健身房也開起了拳擊私教課和拳擊操課。到現(xiàn)在，開拳館的人已經(jīng)不限于拳擊運動員、拳擊選手，一些從健身房轉(zhuǎn)行的人，甚至是做與運動毫不相關(guān)的生意人也加入了進來。
李星源所在的拳肌格斗俱樂部，會員們正在訓練。 圖 / 受訪者提供
丹特是北京東三環(huán)一家中檔健身房的健身教練，他的拳擊私教課是500多元一節(jié)。如他所說，與拳擊館的訓練不同，健身房的拳擊課更多是以減脂塑形為目的，專業(yè)性要求低，主要目標是盡可能拉大會員的體能消耗。
相對而言，成為一名健身教練，需要考取健身教練國職證書，或者取得國家承認的國際認證教練資格證。但是作為一名拳擊館的拳擊教練，目前在行業(yè)內(nèi)，卻還沒有完全統(tǒng)一的標準。
“有的拳擊教練花幾萬、十幾萬從武校學出來，一個班五六十個人，那跟上團課有什么區(qū)別？”退役運動員左東虎說，還有一些教練在自己拳館辦的業(yè)余比賽中獲了獎，就可以自封冠軍了。而哪怕是自己的成績很出色，自己打和教別人打，還是兩件事。會打不會教的教練，大有人在。
目前，行業(yè)認可度比較高，含金量高的教練，是需要在省隊、國家隊的體制內(nèi)比賽獲獎，或者在WBO、IBF、WBC、WBO世界四大職業(yè)拳擊組織取得成績。“畢竟都不會把自己的口碑玩壞。”不光是教會員，一些拳館也在培訓自己的運動員、做比賽。但與外界的想象不同，拳館不是一門好掙錢的生意。
在國際市場，拳擊運動屬于朝陽行業(yè)，“但是，國內(nèi)能夠維持不虧的只有50%，能夠掙錢的只有20%-30%?！弊髺|虎舉例，他在武漢的拳館，教練的人均工資大概在2萬左右，兩家拳館門店的租金接近4萬，每個月在美團、大眾點評上推廣費至少2萬，在每個月的支出都固定死的同時，一個月業(yè)績才做幾萬塊錢，其他的流水根本就支撐不起來。
左東虎所在的武漢Fight龍鯉搏擊格斗俱樂部，一名小孩正在訓練。 圖 / 受訪者提供
開設實體店的成本實在太高，選擇做“流浪拳擊”的毛毛也這樣說。疫情期間，很多拳館因為支撐不起房租而倒閉。那時，有一些拳館卷走了全部會員費跑路，還拖累了同行的名聲。這是一個高度依賴會員的購買力的行業(yè)，現(xiàn)在，他們選擇按次收費，也是希望更多熱愛拳擊的朋友能夠加入。
成人拳館還存在一些現(xiàn)實的發(fā)展限制，比如對很多成年人來說，滿負荷的工作下，身體狀況難以負擔如此高強度的運動。因此，已經(jīng)有拳擊館開始轉(zhuǎn)型，做起了兒童拳擊的生意。
同樣是做會員服務生意，據(jù)左東虎觀察，早在2019年，整個健身行業(yè)，已經(jīng)死過一批店了?！白铋_始就是一批專業(yè)的人在做，到后來的時候，市面上出現(xiàn)了太多速成班，當它的門檻比較低的時候，隨隨便便都可以去創(chuàng)業(yè)，最終發(fā)展不好，就只能降價。一降價整個市場它就亂了，就沒有資源了。”
到現(xiàn)在，多名在健身房工作的教練都說，健身房的生意也沒有那么景氣了，“大家把錢握得死死的?！睂谌瓝麴^，隨著越來越多人入場，在走向大眾化與維持專業(yè)性之間，還有很多因素需要去平衡。
持續(xù)揮舞的拳頭
“人人都能練，但不是人人都能堅持下來。”這條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運動定律，對于拳擊來說，尤其如此。
拳擊的獨特性在于，它是一項高互動、高對抗的運動。直拳、擺拳、勾拳，這些基本動作再配上組合技能，既消耗體能，也考驗反應力。一家開了六年拳館的拳擊教練說：“這跟很多金融從業(yè)者的工作一樣，都需要在短時間內(nèi)做出最果斷的選擇?！备鶕?jù)他們?nèi)^對學員的背景調(diào)查，相當一部分人學拳，就是因為工作壓力大，希望在飆升的腎上腺素中得到一些釋放。
一般來說，在拳擊的訓練中，上完15節(jié)課，就可以從小白進階到入門級別，完成100節(jié)課時的訓練，基本上就可以站在拳臺實戰(zhàn)了。無論如何，學習拳擊，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和財力，還要做好愿意“受罪”的心理準備?！爱吘?，任何一項運動，如果不靠時間去積累，那是不可能的?！?/span>
健身教練丹特說，賈玲的電影熱映后，健身行業(yè)的人對它的評價毀譽參半。“大家都能知道賈玲減下來了，但她背后是一整個團隊去支撐她減肥的。像拳擊教練、拉伸教練、營養(yǎng)師、游泳教練......算到普通人身上，掏的錢可就不止一星半點?！辈徽医叹氁部梢詼p肥，但如果有學員既要減肥，又想要好看的身材和線條，會發(fā)現(xiàn)根本請不起那樣的私教。
或者說，對于任何人來說，日常的運動訓練都是枯燥，甚至是殘酷的。李有玲真正燃起練拳的斗志，是因為“挨揍”。陪男友一起報名拳擊后，她學習了兩個月，自認為身體素質(zhì)還不錯，也掌握了一些技能，有一次，在去另一家拳館參觀時，正好以“攻擂”的身份，稀里糊涂地和對方打了一個實戰(zhàn)，她“從來沒有挨過那么大揍”。
“從對方的第一拳開始，我就受傷了。嘴里都是血，鼻子也青了。是特別自尊心特別受挫的那種感覺，當時我想喊停，但覺得沒有面子，后面就一直扛著，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還手的能力?！蹦谴位厝ブ?，她連哭了兩天，覺得一直過不了那個勁兒。也是因為那次“慘敗”，她開始非常認真地去學拳擊了。
從讓自己不害怕拳頭開始——以前，每當對手的拳頭揮來，她下意識反應會閉眼睛，或者拿手護住頭。意識到這個恐懼后，每次訓練實戰(zhàn)時，她都刻意讓自己盯住對方，努力說服自己不再害怕。好幾次，看到她練到鼻青臉腫的回家，媽媽也勸她別再打了。
但李有玲越發(fā)頻繁地跑去拳館，一個多小時的地鐵，每周至少三次，她成了那個住得最遠，卻最勤奮的學員。她甚至直接把所有裝備和換洗衣服都放在了拳館，周末再統(tǒng)一拿回家洗。
半年來瘦了近20斤，身材上的變化是客觀的，最大的變化在心態(tài)上——這期間，她和一起練拳的男友分手了。過去，前男友一直說她練得不好。更加投入地練習后，她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如果我練得很好了，為什么還要學習呢？”
學拳的女生占據(jù)著相當?shù)姆至?，某種程度上，拳館的確也在做女性的生意。這幾年，北京格斗兄弟的陳偉元發(fā)現(xiàn)，來學拳的女生越來越多，“有的是為了減肥，有的是為了防身。拳擊項目里，有氧無氧，耐力、爆發(fā)力、柔韌性、敏捷度都會練到，這在很多女生中已經(jīng)流行開了?！蹦壳?，他們?nèi)^的女學員達到了80%的比例。同時，多家拳館負責人告訴我們，在時間上，女性要比男性來練習得更有規(guī)律。
在宜良縣開拳擊館的張桂玲，到現(xiàn)在都是虧錢的狀態(tài)?！耙婚_始，大家都覺得挺新鮮，還是有幾個人來報名的，但是后面感覺大家好像對拳擊不是很了解，很多人都感覺這樣的運動是小孩練的，其實我們更想做的還是成人這一塊?！睆埞鹆嵴f。
她想把拳擊推廣出去，成為更多女生的運動選擇之一，就像男生走在路上會突然空氣投籃一樣，女生也能在不經(jīng)意間做幾個空擊。
2011年，13歲的張桂玲在市里舉辦的運動會中扔鉛球，意外被市級教練選中，成了拳擊運動員。加入省隊后，她又立下目標，“我一定要進入國家隊，一定要走得更遠?！?017年10月，實現(xiàn)進入國家隊夢想的她，又因為訓練時間短、比賽經(jīng)驗少，“打比賽是上去一場輸一場”。2018年夏天，又是經(jīng)過這一年半的訓練，她終于拿到了屬于自己的獎牌。
十二年的的運動生涯，她經(jīng)歷過耳膜穿孔、眼角開孔，還有鼻梁骨骨折，也獲得了若干個全國拳擊比賽60kg組的冠軍、亞軍、季軍?！暗胶髞戆l(fā)現(xiàn)，只要努力去做，輸贏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你努力了就會贏?！?/span>
這就像和電影情節(jié)的現(xiàn)實呼應。有一次，拳擊訓練結(jié)束后，前男友找李有玲復合，她搖搖頭拒絕了。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想?yún)⒓咏衲昴甑椎囊粓鰳I(yè)余拳擊比賽，繼續(xù)揮舞她的拳頭。
圖 / 《熱辣滾燙》劇照
（除劉暢、張桂玲外，其他受訪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