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定焦 黎明

編輯|魏佳

OpenAI正變得越來越封閉，但它的對手Meta（前Facebook），卻通過開源贏得不少贊譽。

1月18日，馬克·扎克伯格宣布，Meta正在計劃構建自己的AGI（通用人工智能），將在絕大多數(shù)領域中都達到或超越人類智能水平。同時他強調，保證會向大眾開放這一技術，以便人人都能從中獲益。

與OpenAI拒絕Open他們的算法、路線、論文相反，Meta選擇Open到底。此前震驚業(yè)內的大模型LLaMA，大獲好評的LLaMA 2，以及正在研發(fā)的LLaMA 3，都是開源的。它們成為很多AI公司研究、學習甚至抄襲的對象。

通過開源這一手段，Meta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大模型的壟斷，成為OpenAI和谷歌雙雄相爭之外的第三股力量。一些人將扎克伯格視為大模型時代的英雄，有人在扎克伯格的帖子下留言，建議Meta更名為OpenAI，OpenAI更名為CloseAI。

事實上，Meta過去開源了它研發(fā)的幾乎所有基礎設施，比如用于Web和APP開發(fā)框架的React，以及機器學習框架PyTorch，而ChatGPT就是基于PyTorch開發(fā)的，OpenAI也運行在PyTorch上。按照Meta首席科學家楊立昆的話說，除谷歌外，全世界都運行在PyTorch上，因為谷歌有自己的系統(tǒng)。

只是，這些東西在過去都被Meta的負面新聞掩蓋了——干預選舉進程、提供虛假信息、危害青少年健康，在硅谷，罵Facebook曾是一種“政治正確”， 人們認為這是一家價值觀敗壞的公司。

如今風評大變，Meta一時仿佛成了整個AI圈的希望，它的股價在2023年上漲了160%，在美國前五大科技巨頭中漲幅僅次于英偉達，最近重返萬億美元市值，股價創(chuàng)新高。而曾以挑戰(zhàn)者姿態(tài)崛起的OpenAI，前不久剛經(jīng)歷了一場宮斗，散發(fā)出越來越濃的銅臭味。

OpenAI向左，Meta往右，兩家原本沒有太多交集的公司，正走出截然不同的路。

OpenAI，走向封閉

在討論這兩家公司的境況之前，我們先把時間拉回到十年前。

2013年，有一家叫DeepMind的AI公司，同時引起了谷歌和Facebook（當時還沒更名為Meta）的注意。

當時這家公司剛嶄露頭角，嗅覺敏銳的谷歌和Facebook都想收購它。最終，谷歌在競購中勝出，2014年1月將DeepMind收入囊中。三年后，DeepMind開發(fā)的AI機器人AlphaGo，以4：1擊敗了韓國圍棋冠軍李世石，一舉成名。

谷歌收購DeepMind時，有兩個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個是扎克伯格，他當時已經(jīng)意識到AI的巨大前景；另一個是馬斯克，他不想AI被谷歌這樣的大公司控制。

于是，扎克伯格決定自己做，他花重金從紐約大學請來了計算機科學領域的權威人物楊立昆，啟動FAIR項目，在Facebook成立了AI實驗室。馬斯克則和奧爾特曼成立了OpenAI，用來對抗谷歌。

從當時的情形來看，扎克伯格是為了自己的公司，馬斯克是為了全人類。馬斯克認為，由大公司控制的少量AI系統(tǒng)很不安全，唯一的辦法是讓盡可能多的人都擁有AI。所以OpenAI一開始就定位開源，是一個非營利性的機構。

馬斯克當時說：“我們希望有一種類似于Linux版本的AI，不受任何個人或公司的控制?！?/p>

一個為私，一個為公，兩家公司一開始就選了不同的路。

馬斯克提到的Linux，是一款免費開源的操作系統(tǒng)。在互聯(lián)網(wǎng)早期，計算機剛開始普及時，可用的操作系統(tǒng)不多，要么源代碼被軟件廠商嚴格保密，要么收取很高昂的費用。一個歐洲大學生開發(fā)出Linux操作系統(tǒng)的雛形，然后免費對外公開了自己的代碼。

由于開源，全球程序員都加入進來改進代碼，最終創(chuàng)造了Linux操作系統(tǒng)，且使用完全免費。這大大加速了計算機的普及。我們今天熟知的安卓系統(tǒng)，就是基于Linux內核，全球大部分手機都跑在這個系統(tǒng)上。

馬斯克的想法很簡單，AI時代也需要有這樣一個開源開放的操作系統(tǒng)，市場不能讓巨頭獨占。

OpenAI的啟動資金來源于一批科技大佬捐贈，它一開始的確是按開源的路徑走的，2019年發(fā)布的GPT-2，就是一個開源大模型，當年還有人用GPT-2為《權利的游戲》改寫劇本結尾。

但也是在GPT-2發(fā)布之后，OpenAI逐漸走向封閉。它隨后成立營利性子公司，接受了微軟的數(shù)十億美元投資。

在那之后，2020年發(fā)布的GPT-3，2022年升級的GPT-3.5，以及2023年3月發(fā)布的GPT-4，都是閉源模型，一開始OpenAI還公布論文，到后來連模型具體參數(shù)都不再公布。

而從整個大模型行業(yè)的競爭格局來看，“OpenAI-微軟”“DeepMind-谷歌”的雙巨頭組合格局正式形成。

馬斯克對此非常不滿。他說，OpenAI設立時是一家開源公司，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閉源、受微軟控制的逐利公司。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這期間Meta沒閑著。除了折騰元宇宙，Meta的AI團隊一直在研究大語言模型，并發(fā)布了一些開源項目。大家各做各的，互不干涉。

在OpenAI發(fā)布ChatGPT的幾周前，Meta發(fā)布了一個類似的聊天機器人Galactica，專門用于撰寫科學論文。誰知道這個產(chǎn)品不僅沒引起轟動，還招來一片罵聲，網(wǎng)友痛斥它會破壞科學出版。以至于Meta的人取消了演示，覺都睡不著。

當時人們關心的是Meta的元宇宙項目是不是快涼了，裁員裁到哪了，沒人關心它的AI做得咋樣。至于OpenAI，大家覺得它代表新勢力，對它更加包容。

按照楊立昆的說法，兩周后ChatGPT問世，被視為救世主降臨。隨后的很長時間里，OpenAI都是全球科技界的當紅炸子雞，登上神壇奪走了所有目光。人們津津樂道于，OpenAI是如何沖破谷歌的封鎖，對巨頭形成壓制。

在崇尚個人英雄主義的美國，創(chuàng)業(yè)新秀挑戰(zhàn)舊勢力的劇本，向來充滿話題性。于是大模型頭部選手的競爭，變成了OpenAI和谷歌的雙雄爭霸。

但一向好強的扎克伯格不會袖手旁觀。Meta秘密研發(fā)的LLaMA大模型，已經(jīng)箭在弦上。

Meta才是全村的希望？

2023年2月，ChatGPT發(fā)布之后3個月，LLaMA的第一個版本開源，一開始這個模型只能用作研究。7月，升級之后的LLaMA 2支持免費商用。Meta把模型訓練數(shù)據(jù)、訓練方法、數(shù)據(jù)標注等大量細節(jié)都公布了，起始代碼全部開源。

LLaMA 2性能非常突出，超過了所有的開源大模型。有人發(fā)現(xiàn)，其最大參數(shù)的版本比GPT-3參數(shù)量小，但效果更好。

曾經(jīng)跟著馬斯克從OpenAI跳到特斯拉，后來又被OpenAI挖回去的科學家Andrej Karpathy，將LLaMA 2的發(fā)布視為人工智能和大模型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一天，因為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拿到模型權重的最強大語言模型?！?/p>

一時間，整個AI圈對Meta刮目相看。當一批巨頭公司掀起大模型軍備競賽，試圖通過技術封閉實現(xiàn)市場壟斷時，Meta用LLaMA撕開了一條口子。OpenAI沒做的事，Meta做到了。

英諾天使基金合伙人王晟戲稱楊立昆為“Klaus LeCun”（ 楊立昆英文名為Yann LeCun，Klaus Fuchs在二戰(zhàn)期間向蘇聯(lián)提供了曼哈頓計劃的信息）。王晟開玩笑：“不能只讓美國擁有原子彈?！?/p>

王晟發(fā)現(xiàn)，ChatGPT出現(xiàn)之后，科技圈對大模型熱情且迷茫。投資人中很多是看熱鬧，“因為第一看不懂，第二不敢投，第三投不到。一個新的技術范式出現(xiàn)，沒人知道它的能力邊界在哪里?！?/p>

王晟對「定焦」說，LLaMA開源對行業(yè)影響很大?！癕eta過去這些年積累的大模型技術，本來都是不傳之秘，結果一開源，迅速把很多認知拉平了?！?/p>

之前，國內團隊研發(fā)大模型，只能從零到一不斷試錯，一旦有個點被卡住了，即便從技術角度來說并不是太難，但靠自己可能也需要花一兩年時間才能解決，需要親自踩很多坑。現(xiàn)在Meta直接把它的經(jīng)驗和數(shù)據(jù)拿出來，在思路和方法上給了行業(yè)非常重要的指引。

“在這個過程中大家學習了很多。假如沒有LLAMA開源，國內大模型今天的水平可能會差很多，我們會大幅度被人甩下?！蓖蹶烧f。

這也是為什么國內一下子突然涌現(xiàn)出200多個大模型。王小川的百川智能在公司成立僅兩個月就發(fā)布了一款大模型，其實就是借鑒了LLaMA。李開復的零一萬物推出的大模型，也是使用LLaMA的開源模型架構。

LLaMA開源對OpenAI最直觀的影響，是有一堆中國公司跳出來“吊打”GPT。在他們的口徑中，已經(jīng)在多項指標上超過了GPT模型，雖然很多榜單都是刷出來的。

更深層次的影響在于，大模型開源社區(qū)的力量快速壯大，全球的程序員都能為開源做貢獻。他們開發(fā)出各種開源數(shù)據(jù)集，迭代出更多新模型，縮小與閉源大模型的差距。所以谷歌的工程師說，谷歌沒有護城河，OpenAI也沒有。

Meta在科技圈的形象變得高大起來。回顧Meta的發(fā)展，其實它一直都有開源的傳統(tǒng)。

早在2016年，Meta團隊就開發(fā)并開源了深度學習框架PyTorch，它和谷歌的TensorFlow成為深度學習領域的兩大主流框架。

跟OpenAI現(xiàn)在才開始秘密推進芯片制造項目不同，Meta在三年前就設計了自研AI推理芯片，并采用了開源架構。

在語言翻譯方面它推出了很多開源模型，兩年前發(fā)布的NLLB模型是維基百科的翻譯供應商之一，2023年發(fā)布的SeamlessM4T可以翻譯近百種語言，同時它還發(fā)布了全球最大的開放多模態(tài)翻譯數(shù)據(jù)集。

有研究人員經(jīng)過對比認為，Meta更傾向于信任、問責制以及通過開源實現(xiàn)人工智能的民主化。

反觀OpenAI，它依然在技術上保持領先，但拒絕開放。

“沒人知道OpenAI進展到什么程度了，包括它正在研發(fā)的GPT-5，是不是繼續(xù)用的transformer都是未知數(shù)?，F(xiàn)在大家都跟著GPT-3.5的技術路線在跑，假設它悄悄變換了方向，那大家就掉坑里了。因為沒人知道正確路線是什么。”一位AI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說。

同時它試圖阻擋競爭對手，以保持自己的先發(fā)優(yōu)勢。

字節(jié)跳動在2023年12月被OpenAI停用賬戶，因為它在調用OpenAI的API開發(fā)自身大語言模型的時候，違反了OpenAI的服務條款。有悖商業(yè)倫理的行為肯定是不對的，但外界由此關注到OpenAI的商業(yè)條款，它禁止客戶使用GPT輸出的內容開發(fā)任何可能會給OpenAI帶來競爭的AI模型。

值得注意的是，微軟也有類似條款。它們將商業(yè)上的競爭優(yōu)勢看得很重要。

人工智能公司開放傳神（OpenCSG）創(chuàng)始人、CEO陳冉認為，開源的市場空間遠比閉源大，但未來一定是開源和閉源兩條路同時走，“OpenAI開源不開源其實不重要了?！?/p>

開源閉源，誰對誰錯？

究竟是OpenAI被利益蒙蔽了雙眼，還是Meta大公無私要為全人類做貢獻？

或許，它們在本質上并無不同。OpenAI既沒有那么自私，Meta也不像網(wǎng)友鼓吹的那樣高尚，區(qū)別只在于路線和策略。

若論對整個AI行業(yè)的貢獻，OpenAI毫無疑問是最大的。畢竟，這一輪AI浪潮是由ChatGPT掀起的。它點燃了一把火，加速了大模型的普及。事實上，前兩年大模型開源社區(qū)基本是圍著GPT-3在轉。

OpenAI不像谷歌、Meta那些巨頭擁有雄厚的資金積累，早年大佬捐贈的資金早花得差不多了，沒錢是做不了研發(fā)的，總不能用愛發(fā)電。所以OpenAI抱了微軟的大腿，奧爾特曼想盡辦法為OpenAI賺錢。

陳冉認為，OpenAI的成功其實是商業(yè)模式的成功，本質是投資人看到了巨大的商業(yè)價值和盈利模式。開源與閉源之間的競爭方向一定是掙錢模式的創(chuàng)新競爭。

Meta將技術開源，也不是只為他人做嫁衣。開源是一種策略，能吸引更多開發(fā)人員免費幫它迭代技術、修復漏洞，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但最核心的技術還是掌握在Meta手里，該打擊對手的時候它不會手軟。就像谷歌，它旗下的安卓是開源系統(tǒng)，但國內手機廠商做自己的系統(tǒng)還是會有很多限制。

而在大模型火起來之前，Meta掉進了元宇宙的深坑里無法自拔，砸錢、虧損、裁員，看不到任何希望。大模型是那根救命稻草，ChatGPT則是照亮前路的那束光。

再往深了看，閉源的OpenAI和開源的Meta，從根本上對AI的價值判斷有分歧。

如果將AI比作未來世界的核武器，OpenAI認為它很危險，得謹慎，不能濫用。Meta則認為，核武器不能只掌握在少數(shù)幾個玩家手里，應該開放研究。

關于AI的利弊之辯，是科技圈的一個老話題。馬斯克就相信“AI危險論”，他擔心有一天機器的智力、意識都超過了人類，可能會取代人類，摧毀人類文明。所以他當年牽頭成立OpenAI，只是后來OpenAI沒按他設想的路徑走。

基于“防止AI取代人類”的愿景，行業(yè)里又延伸出兩大派別。一派認為大量獨立的AI系統(tǒng)比由大公司控制的少量AI系統(tǒng)更安全，AI的研究應該開源開放；另一派認為應該封閉研究，這可以減輕安全風險，防止不法分子濫用獲得的代碼。

OpenAI屬于后者。支持它的人認為開源策略加大了風險，比如倫敦一家AI公司的CEO就認為，Meta是最不負責任的人工智能參與者，他問：“我們應該令核武器的設計透明化嗎？”

Meta將開源視為最優(yōu)策略，楊立昆就認為，機器最終會比人類更聰明，人類無法阻止壞人獲取它，AI必須是開源的，只有讓更多人參與其中，最終開發(fā)出的系統(tǒng)才會更安全。他認為馬斯克的AI威脅論就是科幻小說看多了。

楊立昆曾經(jīng)的合作伙伴，跟他一塊獲得圖靈獎的杰弗里·辛頓，則持有不同觀點，認為AI將對人類構成嚴重威脅。他的思想也許對他的學生伊利亞造成了影響。伊利亞是OpenAI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科學家，幾乎決定了OpenAI的技術路線，他也是OpenAI宮斗事件中開除奧爾特曼的關鍵人物。伊利亞一直致力于追求安全可靠的AGI。業(yè)內普遍認為，商業(yè)化和AGI的路線之爭，引發(fā)了那場沖突。

所以，OpenAI和Meta有不同的信念。OpenAI將AGI視為終極目標，并且相信自己將會第一個實現(xiàn)它；Meta將開放平臺視為最好的路徑，試圖制定開源標準。當然，它們都希望在這個過程里拿到應得的商業(yè)利益。

往長遠看，AI的發(fā)展是螺旋式上升的，開源也好，閉源也罷，都將為其注入動能。究竟誰是真的在為全人類的未來操心，只有等待時間檢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