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劉子象
歷史洪流公平地裹挾所有人，不舍晝夜，奔涌向前。2023年歲末之際，讓我們以時間為軸，回憶過去一年中依次退場的國際政要。
這些深具影響力的人物以自己的方式塑造了時代，或戰(zhàn)爭，或和平，或二者兼具。隨著他們的離場，對于他們的功過評價，歷史現(xiàn)在擁有了發(fā)言權。
康斯坦丁二世：希臘末代國王，丹麥平民（1940.06-2023.01）
2023年伊始，君主制在希臘迎來徹底終章。1月10日，希臘王國最后一位君主康斯坦丁二世去世，享年82歲，為他四十年前就已消失的故國劃上了句號。
康斯坦丁二世以希臘王子的身份降生，以丹麥平民的身份下葬。在23歲即位時，這位剛獲得奧運帆船金牌的年輕君主就非常受歡迎。但在三年后，他因支持軍政府而失去了民心。在短暫的合作破裂后，他被迫流亡。1974年，在軍政府倒臺后的一次全民公投中，七成民眾不愿恢復王室，在法理上終結了康斯坦丁二世的統(tǒng)治。他名義上的在位時間是1964年至1973年，但事實上只統(tǒng)治了三年。
康斯坦丁二世對君主制懷有最低限度的懷念，這使他成為相對沒有爭議的人物。在他流亡海外近半個世紀后的2013年，希臘深陷債務危機，不少有錢有勢人群紛紛離開之時，康斯坦丁二世堅持回國，受到希臘政府的友好對待，雙方終于和解。對于他的離世，希臘總理表示哀悼，但不愿安排國葬。
盡管希臘王室不再受法律承認，但仍是社會名流。康斯坦丁家族與整個歐洲皇室均有關系。他是英國國王查爾斯三世的堂哥，威廉王子的教父。他的姐姐也是西班牙王后。
即便沒有公開大肆懷念故國，但他執(zhí)著于沿用彰顯王朝的姓氏，被希臘政府拒絕后失去了該國國籍，最終拿著曾祖父的出生地丹麥的護照淡然離世。
多年后的2002年，在一次采訪中，康斯坦丁二世似乎已經(jīng)釋懷。他回憶起那次定義他身份的全民公投時說：“如果希臘人民決定他們想要一個共和國，他們就有權擁有它，并且應該安靜地享受它。”
穆沙拉夫：巴基斯坦最后一位政變上臺的總統(tǒng)，葬于軍營墓地（1943.08-2023.02）
2月5日，巴基斯坦最后一位通過政變上臺的總統(tǒng)在流亡中去世，享年79歲。穆沙拉夫最終得到了軍事榮耀、被安葬在陸軍軍營墓地，并得到軍方高層以及部分政要的現(xiàn)場悼念。穆沙拉夫時期的美國大使帕特森為他蓋棺定論稱，這是一名“從未成為優(yōu)秀政治家的士兵”。
穆沙拉夫出身行伍，立過戰(zhàn)功。1999年，他通過不流血的軍事政變上臺，2008年因彈劾壓力而辭職，2016年流亡迪拜。
他的遺產(chǎn)具有兩面性。一些人認為他扭轉了國家的經(jīng)濟命運，另一些人則認為巴基斯坦至今仍在為他當時的決策付出代價。
穆沙拉夫整體上保持親美立場。但2001年的“9·11”恐襲事件，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
“9·11”事件后，美國誓要蕩平阿富汗周邊地區(qū)，揪出基地組織領導人本·拉登。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將兩個選項擺在穆沙拉夫面前，“加入我們或者反對我們”。
“如果選擇后者，巴基斯坦將會被炸回石器時代，”另一位美國官員告訴他。穆沙拉夫選擇了前者，為美國開放邊境進行轟炸，以及成為北約運送武器的中轉站。最終，本拉·登被擊斃，巴基斯坦平民也在數(shù)百起邊境轟炸中喪生。
這個決定為穆沙拉夫帶來了美國的贊賞和資金流入，以及國內(nèi)強硬派的憎恨和極端主義浪潮。在遏制這股極端浪潮的過程中，穆沙拉夫采取了一系列強硬措施，這導致他多年后被判死刑，以及曾稱他為“勇敢的朋友”的美國的徹底失望。而這股極端主義至今仍在這個國家無法根除。
失去權力后，穆沙拉夫卷入了多起法庭案件。最終在2019年，他因叛國罪被缺席判處死刑，罪名是2007年實施緊急狀態(tài)并擱置憲法。不過后來這一判決被撤銷。
奉行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策的穆沙拉夫受到商界歡迎，巴基斯坦在他任內(nèi)實現(xiàn)了高增長和出口，以及電信部門和銀行的私有化。他還賦權婦女和少數(shù)民族的一些改革。中巴經(jīng)濟走廊也是穆沙拉夫最初的構想。
當被判處死刑的消息傳來時，穆沙拉夫曾發(fā)問：“為人民的發(fā)展和福祉做了這么多，這是我應得的嗎？”
艾哈邁德·庫賴：巴以臨時和平協(xié)議締造者之一（1936.10-2023.02）
作為“巴勒斯坦國父”阿拉法特的左膀右臂，庫賴臨危受命，在2003年-2007年間兩次出任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總理。此前，他輾轉多個經(jīng)濟和政治部門的領導職務。在任內(nèi)，庫賴一直參與和平解決巴以沖突的努力，倡導兩國解決方案和結束以色列對巴勒斯坦領土的占領，以及推動巴勒斯坦建國一事成為國際焦點。
作為談判代表，庫賴最大的成就是幫助構思和培育了《奧斯陸協(xié)議》，這是巴以雙方在20世紀90年代達成的臨時和平協(xié)議。該協(xié)議促成了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的成立，以及兩國解決方案框架的建立。
但在和平進程的一個關鍵時刻，庫賴退出了。2000年夏天，時任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組局，雄心勃勃地試圖達成巴以最終和平協(xié)議。
作為巴方首席談判代表，庫賴被要求在地圖上指出可以接受哪些領土妥協(xié)，他拒絕了。目擊者稱，克林頓對他大喊大叫，指責他不懷好意。美國駐以色列大使、美方談判團隊關鍵成員因迪克（Martin Indyk）在回憶錄中寫道，克林頓的爆發(fā)讓庫賴“茫然”，“他感到深深的羞辱和冒犯”，隨后退場，并在峰會的剩余時間內(nèi)都無心談判。此次會談最終失敗。
庫賴的晚年充滿了夢想破滅和失望跡象?！秺W斯陸協(xié)議》后的樂觀情緒早已消散，巴勒斯坦建國遙不可及。自2014年以來，巴以雙方一直沒有進行正式和談。巴民眾對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的支持減弱，哈馬斯趁勢崛起，完全控制了加沙地帶。而以色列現(xiàn)在擁有一個不愿談判的極右翼政府。
2月22日，這位巴以和平協(xié)議的締造者之一因病去世，享年85歲。幾個月后的10月7日，哈馬斯突襲以色列，引發(fā)后者海陸空轟炸的報復戰(zhàn)爭。
戈登·摩爾：為高科技時代指明方向的半導體先驅(qū)（1929.01-2023.03）
科技的飛速發(fā)展塑造著二戰(zhàn)后至今的和平年代，電子產(chǎn)品已滲透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3月24日，史上最成功的半導體公司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戈登·摩爾去世，享年94歲，留下了仙童半導體公司和英特爾公司，以及以他名字命名的摩爾定律。摩爾定律后來成為計算機處理器行業(yè)的基石并影響了個人電腦革命。
在計算機革命開始前二十年，摩爾就看到了技術進步的趨勢及其帶來的商業(yè)機會。1965年，他預言，集成電路上可以容納的晶體管數(shù)目每18-24個月便會增加一倍。即處理器的性能每兩年翻一倍，同時價格下降為之前的一半。
這種內(nèi)行人的經(jīng)驗之談被稱為“摩爾定律”，它為高科技時代指明了方向，得到許多科技公司的認可，并基于此預言制定了產(chǎn)品戰(zhàn)略。摩爾的洞察力和遠見定義了如今的科技行業(yè)，并在過去幾十年里激勵著技術專家和企業(yè)家。
但遠見者也有短視一面。英特爾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率先推出了4000系列微處理器，足以開啟個人電腦的革命，但這一機遇卻被競爭對手蘋果公司抓住，英特爾自己卻錯過了。摩爾將部分原因歸咎于自己的短視。
他回憶道：“早在蘋果公司之前，我們的一位工程師就來找我，他建議制造一款家用電腦。但我反問他，‘人們?yōu)槭裁匆诩依锓乓慌_電腦？’”
貝盧斯科尼：意大利民粹主義之父（1936.09-2023.06）
過去二三十年，貝盧斯科尼幾乎主導著意大利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媒體、足球、美女、黑手黨......他的名字充斥著各種嚴肅和花邊新聞。
這位傳奇人物的一生與他層出不窮的花邊新聞一樣豐富多彩，四度競選總理三次當選，是二戰(zhàn)以來任期最長的意大利總理。即便下臺后，他仍在背后充當擁王者角色，現(xiàn)任總理梅洛尼就出自貝盧斯科尼麾下。
這位意大利前首富靠房地產(chǎn)發(fā)家，隨后建立了該國最大的媒體帝國，商業(yè)版圖又擴大到足球等多個領域，之后又進軍政壇。
有人說他涉足政壇并非出于意識形態(tài)熱情，而是為了保護自己龐大的商業(yè)利益。這體現(xiàn)在“每當必須在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之間做選擇時，他總是選擇后者”。而縱觀他漫長的任期，政治改革很少。批評者認為，與管理一個國家相比，他似乎更注重管理個人形象。
許多意大利報紙稱他在這個國家發(fā)明了民粹主義。他的自戀、自私、性別歧視，以及官司纏身等標簽牢牢抓住人們的注意力，很難說特朗普的人設沒有參考了這位前輩的劇本。早在特朗普打出“反建制”牌之前，貝盧斯科尼就成功地在這條路上走出了名堂。
在外交關系上，貝盧斯科尼是堅定的跨大西洋主義者和親歐洲領導人，但同時也尋求一定程度的獨立性。他在公開表示親美的同時，偶爾也直接反對美國和歐盟政策，他還與俄羅斯、土耳其和利比亞等能源大國保持牢固友誼關系。
貝盧斯科尼時代結束后，現(xiàn)任意大利政府模糊了這種定位。
阿赫蒂薩里：國際沖突調(diào)解人，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1937.06-2023.10）
10月16日，1994年-2000年間擔任芬蘭總統(tǒng)的阿赫蒂薩里去世，享年86歲。
阿赫蒂薩里的影響力遠在他的祖國之外。就在國際政治舞臺上的知名度而言，沒有第二個芬蘭領導人能望其項背。數(shù)十年來，他調(diào)解國際沖突的足跡遍布各大洲，在納米比亞、北愛爾蘭和印度尼西亞、伊拉克等地區(qū)的和平進程中都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是由于這些貢獻，他在2008年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鞍⒑盏偎_里向人們展示出了外交斡旋在解決國際沖突中所能發(fā)揮的作用”，挪威諾貝爾委員會頒獎詞寫道。
他國際調(diào)解人的聲譽始于非洲南部的納米比亞，這位北歐領導人被當?shù)厝朔Q贊為“納米比亞黑暗日子里的一盞燈”。1973年，他以芬蘭外交官的身份被派往坦桑尼亞，同時負責其他三個非洲國家，這是他與非洲大陸建立持久聯(lián)系的開始。1977年，他被聯(lián)合國任命為納米比亞專員。此后，他通過個人影響力，周旋于聯(lián)合國、英美大國之間，最終在1990年推動納米比亞正式獨立。
但他的調(diào)解方案并不總令人滿意，尤其是科索沃未來地位的方案被批評者攻擊。
國際調(diào)解人的名聲也助力了他在芬蘭的競選，并讓他在1994年成為總統(tǒng)。但他仍心系國際沖突調(diào)解。2000年卸任總統(tǒng)后，他又創(chuàng)立了非政府組織“危機管理倡議”。
池田大作：交游廣泛的和平大使（1928.01-2023.11）
11月15日，日本創(chuàng)價學會名譽會長池田大作在東京家中自然老去，享年95歲。
創(chuàng)價學會成立的部分原因是為了支持社會弱勢群體，同時也為了維持日本戰(zhàn)后的和平主義立場。作為該佛教機構的前會長，池田大作是一位交游廣泛的和平大使。他與南非國父曼德拉、蘇聯(lián)領導人戈爾巴喬夫等領導人關系密切。
他還推動日本政府承認新中國。1972年，中日實現(xiàn)外交關系正?；?。兩年后，池田大作飛到北京，在醫(yī)院與周恩來會面。自1983年以來，池田大作每年都會為聯(lián)合國撰寫和平提案?！胺礄嗤钡某靥锎笞髦铝τ谕苿訌U除核武器，希望人們摒棄為核武器辯護的思維方式。
“孩子們的歡笑聲是和平的象征與體現(xiàn)。這些洋溢著對抗‘核武威脅’希望的笑聲，才是健全社會的指標吧?！?996年，池田大作在南美洲參加一場“核武器威脅展”，當開幕式頻繁被隔壁的兒童博物館傳來的笑聲打斷時，他如此說道。
池田大作是日本最有權勢的宗教和政治領袖之一。當他在32歲接管創(chuàng)價學會領導權之后，開始在國內(nèi)外積極傳教，信徒數(shù)量迅速增加，迄今該組織在192個國家擁有1200萬追隨者。創(chuàng)價學會還在20世紀50年代涉足日本政壇。1964年，池田大作創(chuàng)立了公明黨的前身。
基辛格：國家利益至上的和平塑造者（1923.05-2023.11）
2023年年末，20世紀最有權勢的政治人物之一基辛格走完了他的百歲人生。
很少有國際政要像基辛格這樣受到如此熱烈的贊揚和謾罵。他從三萬英尺的高度進行宏觀布局，塑造了二戰(zhàn)后總體和平的全球秩序，但在此過程中，對小國的民主斗爭似乎缺乏關心。除了在中國、中東和俄羅斯的遺產(chǎn)廣受贊譽，且仍在產(chǎn)生共鳴，在智利、柬埔寨、印尼、東帝汶等國的戰(zhàn)爭也定義了他在邊緣小國的遺產(chǎn)。
在美國現(xiàn)代史上，很少有人物能像基辛格這樣影響深遠，他改變了幾乎所有接觸過的國際關系。無論從美國國內(nèi)還是全球?qū)用?，他都引發(fā)激烈爭論。支持者認為他是和平的杰出建筑師，是一位能夠駕馭大國競爭的國際象棋大師。而在批評者眼中，他是冷血的陰謀家，著眼于大國競爭，常常表現(xiàn)出馬基雅維利主義，尤其是在與小國打交道時。
他是美國國家利益的堅定捍衛(wèi)者，在此過程中塑造的平衡的全球秩序，為世界帶來了廣泛的和平。但當美國國家利益與人權價值觀相沖突時，他常常選擇前者，這也是他被批評的深層原因。
1973年，因為完成結束越南戰(zhàn)爭的談判，基辛格與越南人黎德壽共同分享諾貝爾和平獎。但批評者認為他本可以更早些結束這場戰(zhàn)爭，從而挽救數(shù)千生命。
對于外界的批評，基辛格解釋稱，有必要在冷戰(zhàn)背景下看待他的行為。而他自評的標準是是否踐行了自身價值觀。他意識到是偉大的人物和力量塑造了世界秩序，并且始終予以踐行。
到了晚年，舊的競爭格局已經(jīng)消退，或已隨著老對手一起被埋葬，基辛格有時會談論他所塑造的全球秩序，以及他面前這個似乎更加無序的世界。
在2016年的一次活動上，基辛格回首往事，認為在他所駕馭的大國沖突中，冷戰(zhàn)最為危險，因為當時雙方都不惜發(fā)動全面核戰(zhàn)爭，“但今天的局勢則更加復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