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小掙青年們，主打一個做小事、干小活兒、掙小錢。尤其是如今，與高薪和暴富的追求相反，“小掙”的生活，也漸漸被卷不動的年輕人所接受。在2023年的一份關于“心目中理想工作”的調(diào)查中，愿意選擇“錢少、事少、不累”工作的人數(shù)，是選擇“錢多、事多、累”的人的2倍。
而每一個選擇成為小掙青年的人，背后都有不同原因。在今天的故事里，有人的近期目標只不過是擺好地攤，遠大目標是開個小店；有人名校畢業(yè)，經(jīng)歷了大的職場，最后卻投身洗狗這種小事；還有人辭了職，一周做3份輕體力活兒，只為賺點不那么內(nèi)耗的小錢。
正如一名受訪者所說的那樣：“自從當了小掙青年，掙得少反而快樂多了?！?/p>
文 | 劉璇
編輯 | 易方興
運營 | 橙子
最小的齒輪
晚上6點30分，河北的小掙青年張寧，在公園擺上香薰石膏娃娃，總投入不到100元的小擺攤開始了。
命運齒輪的轉動，始于今年2月。張寧結婚后，跟丈夫都沒找工作。兩個人在一起琢磨，往后該怎么生活下去。
他們決定創(chuàng)業(yè)做生意——擺地攤。有一次，張寧刷社交平臺，發(fā)現(xiàn)香薰石膏娃娃這個小玩意挺好，既可以當成裝飾，也可以當作香薰，還能上色。最主要的，它成本很低，每個進價只要五毛錢，但可以賣5、6塊錢一個。
對小掙青年來說，他們的事業(yè)都突出一個小——前期總投入不到100塊錢，外加一張小桌子，再擺上種類不多的香薰石膏娃娃，擺攤就開始了。她賣6塊錢一個，10塊錢兩個。與此同時，丈夫在50米開外的地方，開了個小的輪滑課，教小孩子滑輪滑，每小時學費20元。
第一天下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最后只成交了一單，營業(yè)額只有10塊錢。
事實上，投身到擺攤經(jīng)濟，是這兩年許多小掙青年共同的做法。然而在媒體上，常常更愿意會側重于“地攤經(jīng)濟也能大賺”的角度，比如，今年三月份，央視報道義烏的一家小兩口擺攤賣炸土豆，日入九千元，一度還引發(fā)過質疑。
張寧的小攤位。 圖 / 受訪者提供
但實際上，像張寧這樣，營業(yè)額并不高的擺攤者們，往往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
同樣作為小掙青年的，還有在加拿大生活的北北。今年23歲的北北，在國外生活了6年，畢業(yè)于世界百強名校。但今年1月，她辭去工作，到寵物店干了一份洗狗的活兒。
根據(jù)工作內(nèi)容，可以稱這份工作為洗狗工。從客人帶著狗出現(xiàn)開始，她的工作就開始了。先檢查發(fā)毛、耳朵、指甲等地方，等狗不反抗了，就開始洗狗。
洗狗沒有固定流程，全憑自己喜歡。
她會將狗狗直接放上美容桌，先剪指甲，再掏耳朵。如果狗狗沒有壓力，再帶去洗澡。吹干后，還要剃腳底毛、屁屁毛、腳面毛。一套狗式洗剪吹下來，最后噴上小狗香水，就可以收錢了。
這工作內(nèi)容聽起來很直白，實際上也很直白。不需要費腦子，也不會陷入復雜的職場關系，她覺得，狗比人好相處多了。
北北與小狗握手。 圖 / 受訪者提供
但除了張寧這樣的地攤創(chuàng)業(yè)，或是北北這樣找一份簡單工作之外，還有的小掙青年并不需要長期工作，他們依靠兼職就能活著。
比如潤潤，她經(jīng)歷的特別之處在于，她選擇靠三份兼職來維持生活。
潤潤之前是有工作的，她在教培機構上班。去年7月份，在沒辭職之前，下班后，她選擇去市中心的冰激凌店打工。做冰淇淋這活兒屬于輕體力，她做起來感覺挺輕松。后來，又改成了去奶茶店，接著又換成了咖啡店。最后，她為了兼職，辭去了本職工作。
現(xiàn)在，她同時做三份兼職——
白天，她在咖啡店打工。在攝像頭監(jiān)控下，要做的事情其實很機械化，每小時換一次抹布，每小時洗一次手，做美式咖啡時要先接咖啡液再加冰。
晚上，依靠之前積累下來的家長資源，她會去學生家里做家教。
如果周末沒有家教安排，她就去朋友酒吧里做調(diào)酒師。
諷刺的是，自打成了小掙青年，如今干三份兼職，她覺得比之前做一份工作還輕松，“更解脫了”。
工作中的潤潤。 圖 / 受訪者提供
“不值錢”的時間
這年頭，人們常常用日薪、時薪、甚至年薪，來判斷一個的成功。而小掙青年們，第一個要跳出的，就是這套片面的評價體系。
因為單從時間的貨幣價值來看，小掙青年的時間并不“值錢”。
比如對張寧來說，如果她賣石膏娃娃，一整天只賣了10塊錢。那么從錢上算，她一天的時間只值10塊錢。
洗狗的北北也是一樣，她住在加拿大，在寵物店的時薪，折合人民幣約80元一小時。根據(jù)我國駐加拿大大使館公布的數(shù)據(jù)（2021年），以加拿大安大略省為例，當?shù)刈畹凸べY標準為每小時15加元（折合人民幣約81元）。
也就是說，北北拿的是當?shù)氐淖畹凸べY。
至于兼職打三份工的潤潤來說，兼職的工作時薪為18元，她是在用空余的時間換錢。即便如此，她有計算過，一個月收入加起來是六千多。
而統(tǒng)計局數(shù)據(jù)顯示，2023年上半年，云南省居民人均工資性收入為7367元。她在平均收入之下。
但人們或許會忽視，時間的價值，不能僅僅只用貨幣來衡量。
或許是因為家族里有經(jīng)商的基因，10塊錢的營業(yè)額并沒有讓張寧放棄。堅持下去后，她漸漸摸出了門道。暑假后，人流變多，她把桌子從一張小桌發(fā)展成五張大桌，石膏娃娃的種類也增多了，例如新增了蠟筆小新的卡通石膏、可以懸掛的石膏、車載香薰夾石膏等等。
除此以外，她還想到買模具自己制作。雖然買模具又是一筆投入，但每個成本壓縮到幾毛錢，款式也更加多樣。
她的石膏娃娃，現(xiàn)在不光賣給路人，還能批發(fā)給其他的擺攤者，打開了銷路。
如同一場最微小的“供給側改革”，她把一個toC的生意，做成了toB的。利潤的空間又大了一些。這個慢慢做大的過程本身，就讓她非常有成就感。
暑假里生意最好的時候，張寧一晚上可以賣出去400塊錢，再加上白天批發(fā)出去的單子，一天入賬一千多塊。
不過，這也是個非常不穩(wěn)定且辛苦的生意。每天11點半，下了攤之后，她和丈夫兩人還得做第二天的貨。每個石膏的批發(fā)價是1.5元，顧客要800塊的單量，就需要手動做五百多個。脫模、烘干一系列流程下來，經(jīng)常做到凌晨也做不完。
而這個月初學生開學后，她的攤位又賣不動了。最差的時候，一晚上又出現(xiàn)了只賣出幾個的情況。不過，她明顯從容了不少，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準備增加月餅業(yè)務了。
張寧的月餅攤。圖 / 受訪者提供
洗狗的北北，也在小掙青年的日常中，收到過遠超金錢的東西。
她最驕傲的，是曾經(jīng)為一只名叫Luna的純白小博美剪指甲。
這只狗狗很膽小，全公司只有老板能降服它。但有幾個月，老板請假了。Luna的媽媽準備讓北北試試。
接過Luna的時候，北北手腳發(fā)涼?！耙驗楣饭纺芨兄饺祟惖那榫w，所以給她剪指甲的過程中，我也必須保持冷靜和自信，不然它感受到我的不安，也會崩潰?！北北闭f。
剪完指甲后，北北冷汗都下來了。Luna的媽媽激動地走進來，帶著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瘋狂稱贊北北，最后還給了10刀的小費。
“這算工作上的里程碑。”她很為自己驕傲，因為做到了別人做不到的事。
北北曾收到的感謝卡。圖 / 受訪者提供
“我就想做自由自在的小鳥”
每個小掙青年，他們對“掙小錢，干小事業(yè)”的決定，通常都不是貿(mào)然作出，都有深刻的內(nèi)在動機。
從大學時，張寧就有創(chuàng)業(yè)當老板的想法。她曾在自己的公眾號里寫過，自己很想創(chuàng)業(yè)，就算是擺攤賣煎餅果子也可以，“就想聽自己的安排，聽別人喊自己一聲老板”。
張寧家里人是做食品批發(fā)的，她從小在媽媽的吆喝聲中長大。在寒暑假的假期里，張寧會在家里幫忙賣貨。
那時，張寧耳濡目染，學到了很多賣東西技巧，以及討價還價的話術。這幾乎成了肌肉記憶，所以對于擺攤，她很親切。
這也是她不光與顧客打交道，還能與其他擺攤商戶打交道的原因。靠著石膏娃娃的質量和品類，還有燈光與布置，就算有人低價售賣，她也沒有陷入價格戰(zhàn)的漩渦。作為一個典型的E人，她很快和周圍人熟絡，所以也做成了批發(fā)生意。
“我就想做自由自在的小鳥，不想被框架，擺攤的小老板也是老板?！睆垖幭矚g自己小掙青年自由自在的生活。
張寧人氣爆滿的攤位。圖 / 受訪者提供
而洗狗的北北，和兼職的潤潤，其實有相似之處。
她們共同都厭倦了職場。北北是世界百強名校本碩畢業(yè)，一開始做的也是大眾眼中“應該做的工作”。那是一份光鮮的辦公室白領工作，但干了三個月，她經(jīng)歷了職場PUA和打壓，抑郁后瘦了10斤。
最抑郁的時刻，是小動物給了她力量。離職前夕，是她心情最差的幾天。早上出門前給小貓喂完飯，就會攤在沙發(fā)上，懷疑人生，否定自己。小貓看到她，連貓糧也不吃了，從屋子那頭跑過來，在她身上一邊咕嚕，一邊踩奶。那一刻，北北覺得小貓是在救她。
她也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時候，她沒有什么同齡朋友，最好的朋友是小區(qū)里的一只大金毛。直到現(xiàn)在北北都記得她的名字叫康康。
所以，北北終于下定決心，成為寵物美容師——從洗狗干起。
潤潤也是一樣，教培行業(yè)里，每天被催KPI是常態(tài)，而輕體力勞動的出現(xiàn)，解救了處在崩潰邊緣的她。
前程無憂發(fā)布的《2023職場人理想工作與求職調(diào)查》顯示，有74%的受訪者愿意接受“錢少”的工作。其中，有46%的受訪者傾向優(yōu)先選擇“錢少、事少、不累”的工作，是選擇“錢多、事多、累”人數(shù)的2倍。
另有28%的受訪者傾向優(yōu)先選擇“錢雖少，但符合興趣，或發(fā)展前景更好”的工作。“錢少、事少、不累”可以提高幸福感，但64%的企業(yè)無法提供此類工作。
或許，這也是很多人選擇成為小掙青年的原因。
圖 / 《在京都小住》劇照
做個快樂的“小掙人”
作為人生的一個階段，小掙青年通常意味著一段反社會時鐘的時光。嚴格來說，它并非一種角色定義，只是一種階段性的選擇。
每日人物在與這些小掙青年訪談的時候，他們共同傳達出一個觀點是，明白自己始終有選擇，這很重要。
這樣的選擇一定需要一些勇氣。
比如，張寧的父母一開始就不同意她自己創(chuàng)業(yè)。后來，父母就算讓步，但也不同意她從擺攤這么小的事開始干。但是在張寧家的小縣城，高的工資一個月才 3000 塊錢，她不愿意找工作，堅持自己一定要去擺攤，這才有了后面的事。
而小掙青年也有小掙青年才會遇到的心酸。
有一回，張寧的擺攤位置被個大媽占了，結果被大媽打了一耳光。最后，警察來了，對方賠償了300元了事。對她這樣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來說，直到現(xiàn)在，那個耳光造成的一條疤痕還留在張寧的眼角，她一直沒敢和父母說。
但在擺攤的過程中，遇到更多的是善良的人。這極大地對沖了那些不愉快的經(jīng)歷。有人會把自己手里的花送給張寧，因為她覺得自己手里的花，和張寧的裙子很配；有帶孩子擺攤的媽媽，為了感謝張寧幫忙照看孩子、并且免費讓自己家小孩畫石膏娃娃的事，特地送來一大束花表達感謝；還有的隔壁的攤位年齡相仿的女孩，張寧與她成為朋友，私下會一起游泳一起玩。
圖 / 《在京都小住》劇照
“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給張寧帶來價值感。在地攤中，她也開始規(guī)劃之后的道路——“等賣完中秋節(jié)的月餅，我和丈夫商量，要開我們的第一家手作店鋪，名字和現(xiàn)在一樣，就叫吱吱手作，到時候，希望一切順利?！?/p>
這也是為什么，后浪研究所發(fā)布的《2022年年輕人小快樂報告》會發(fā)現(xiàn)，如今年輕人心目中的白日夢工作里，最令人快樂的工作就是——開間小店。而在調(diào)查里，快樂top1的群體通常是企業(yè)主、個體商戶、創(chuàng)業(yè)者，都是遠離老板的工作。
但決定成為小掙青年這條路上，有人成功，自然也有人失敗，并沒有一條路能夠適用于所有人。
潤潤曾在社交平臺分享自己成為小掙青年的經(jīng)歷，熱評是她現(xiàn)實生活中的朋友。朋友很羨慕潤潤的生活，她自己想要去做咖啡，簡歷都已經(jīng)投遞，但媽媽發(fā)瘋一樣地制止了她。
潤潤其實是法本畢業(yè)，身邊的很多朋友會從事公檢法這三類工作，但潤潤并沒有羨慕他們。許多人不知道，最早畢業(yè)的時候，她就是從這些機構出來的——她體面過，穩(wěn)定過，也鐵飯碗過。但現(xiàn)在她決定放下這些。
圖 / 《去有風的地方》劇照
而往往也只有經(jīng)歷過痛苦，才能與痛苦和解。
北北的父母其實是比較傳統(tǒng)的家長。家里人對她的期待和很多家庭一樣，小時候可以成績優(yōu)異，上個重點高中考個重點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大城市，從事一份“體面的工作”。
在她情緒一直起起落落的幾個月，家里人也被嚇到了。電話里，她非常不好意思和家人說自己在做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體面工作”，但真正接到錄用通知那天很忐忑，她還是試探性地和母親說，自己被寵物店錄用了。
本來以為母親會像之前一樣怪自己，沒想到母親問她：“哎呀是嗎，你喜歡嗎？”
北北回答自己喜歡。
母親說：“我們不求大富大貴，只要你平安快樂就好?！?/p>
現(xiàn)在，成為小掙青年后的北北，已經(jīng)晉升到寵物美容師，開始學習為狗狗們設計發(fā)型了。這對她是非常大的改變，雖然不再是別人口中的“別人家孩子”，但她現(xiàn)在有更多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北北看到了網(wǎng)絡上很多人的留言，不少人會羨慕她，因為他們似乎遭遇著曾經(jīng)的她在職場上所面臨的那些東西。而自從去到寵物店工作，北北的世界似乎又一次明亮了，就仿佛回到了小學五年級的夏天。那時的她，匆忙寫完作業(yè)，抓上鑰匙，飛奔到樓下，快樂地呼喊自己的大金毛朋友——
“康康！”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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