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程大發(fā)
界面新聞編輯 | 劉海川
按照正常的水文節(jié)律，6月到8月應該是鄱陽湖的豐水期，最大水體面積可以達到3300多平方公里。而今年，在高溫少雨的反常氣象影響下，鄱陽湖的水體面積不足600平方公里，40天縮減了69%——它仍在干旱中持續(xù)萎縮。
2022年8月24日，鄱陽湖邊曾經(jīng)雷聲滾滾，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臨。江西省九江市發(fā)布了雷電黃色預警，預計局地將伴有短時強降水等強對流天氣。
下午5點左右，九江市大塘村的村民聽到了雷聲，有人在自己院子里等、有人聚集在村里的廣場上等，人們盼這場雨已經(jīng)盼了20多天。村民張山輝很激動，他推掉了外出的工作，和鄰居聚在家門口等雨，“我們都開玩笑說，快點準備拿鍋碗瓢盆接雨水了?！?/p>
但雨沒有如期而至。1個多小時后，太陽又從云層里露出來。臨近天黑，晚霞漫天，廣場上等雨的村民都失望地散去了。張山輝擔憂地說：“美是美，但明天不是又要天晴了嗎？”
高溫缺水
九江市位于鄱陽湖北部，是此次受旱較嚴重的地區(qū)之一。
8月末，九江市的日最高溫從40℃以上降到38℃上下。但在太陽底下走上2分鐘，皮膚仍被曬得火辣辣地疼。鄱陽湖邊一馬平川，幾乎沒有任何樹木遮擋。從水上吹來的風滯重黏稠，帶來水腥味和死魚的腐臭味。
退捕漁民張健保在大塘村碼頭的躉船上工作，他的躉船吃水不深，通常停泊在湖水與地面交界處。以往，他整個夏天都可以在村尾的岸邊度過。今年退水太快，他的躉船跟著水位已經(jīng)退了近2公里。由于總是起航，在40℃左右的高溫中完成起錨、移船等工作，他中了暑。
“我活了70年，沒見鄱陽湖這么干過。從來沒有?！痹诤吷畹睦先苏f。
在鄱陽湖東岸，九江市都昌縣下轄的24個鄉(xiāng)鎮(zhèn)中，21個臨近鄱陽湖，人們依賴湖水生存。
都昌縣農(nóng)民張起帆承包了近70畝的田地種大豆，大豆田的收入承擔著他和老伴、以及上高中的孫子下學期的生活費，還有春天已經(jīng)雇用的工人工資。8月的收獲季，他的大豆已經(jīng)大部分干死在地里了。
△視頻《鄱陽湖“東方百慕大”干旱露出大片灘涂，附近村莊多種農(nóng)作物枯死》 記者：程大發(fā) 編導：宋美辰、金秋野 編輯：郝奕樺
他睡不好，40℃的高溫下也閑不住，干旱使他更為急躁。 “豆子全都癟掉了，賣不出價錢?！彼f。但人活著還是得做點兒什么。每天太陽一落山，他和老伴就跑到大豆田里，把枯死的豆稈割掉、運回家，再分揀出特別癟的和還能賣出一點兒錢的，希望還能賺回一點本錢。
在鄱陽湖西岸，九江廬山市大塘村是鄱陽湖區(qū)最大的漁民村之一。經(jīng)驗老道的退捕漁民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湖水的異常，“6月水位沒怎么漲，7月還開始退水了，這就不正常。往年9月才開始退水的?！贝筇链宓膹埿沱愓f。
張秀麗今年“完全出不了門”，每天都必須在家里開空調(diào)。大塘村的女人們在家附近種了些蔬菜，主要是辣椒和茄子，也有絲瓜、白菜、紅薯、豆角等等，全都被曬死了。張秀麗每天傍晚都要挑水澆菜，但還是跑不過蔬菜枯萎的速度。由于土地太干太硬，干死在地里的豆角藤她甚至無法清理，因為“拔不起來”。
走遍大塘村，幾乎沒有一塊完整且茂盛的菜地。張秀麗說，這兩個月來，菜市場上的菜也漲價了，油麥菜和絲瓜從不到2塊錢一斤漲到了4塊錢一斤，冬瓜、辣椒等價錢也都翻了一翻，“不吃又不行，尤其是小孩子，再貴還是得買。”
死去的魚
“鄱陽湖是什么呢？”
江西省科學院生物資源研究所研究員戴年華說，“我認為它是一個由水、草（植物）、魚（水生動物）、鳥、人與湖等組成的自然-社會復合湖泊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p>
戴年華1983年第一次來到鄱陽湖做科考，幾十年來一直在鄱陽湖邊工作。他看到，隨著社會經(jīng)濟、農(nóng)業(yè)、工業(yè)和旅游業(yè)的發(fā)展，鄱陽湖發(fā)生了很多改變。其中最明顯的是，作為生態(tài)系統(tǒng)基礎的水文節(jié)律發(fā)生了明顯變化。
鄱陽湖是一個季節(jié)型湖泊，每年的4月到9月上旬是豐水期，9月中下旬開始退水，到來年1月鄱陽湖則進入枯水期。這樣周期性的節(jié)律變化孕育了湖周的一切生物。然而，2019年10月，由于連日少雨、鄱陽湖水位退得太快，江西境內(nèi)71個縣（市、區(qū)）出現(xiàn)旱情；2011年，鄱陽湖出現(xiàn)春夏連旱，今年又出現(xiàn)了夏秋連旱。
另一方面，鄱陽湖是一個過水型的湖泊，承接江西省境內(nèi)鄱陽湖流域94%以上的五河來水，最后匯入長江中去。在調(diào)研工作中戴年華等發(fā)現(xiàn)，鄱陽湖的出水明顯加快了。根據(jù)鄱陽湖水文數(shù)據(jù)的最新測算，今年8月，鄱陽湖的出水量為來水量的2.7倍。
△???????視頻《直擊鄱陽湖干旱：水體面積萎縮至不到600平方公里，落星墩“水落石出”》 記者：程大發(fā) 編導：魏于坤、金秋野 編輯：郝奕樺
“造成出水量大的原因是多樣，比如前些年無序采砂導致入江水道河床降低、關不住水等，但這最終都導致一個結(jié)果，就是鄱陽湖的儲水能力下降了?！贝髂耆A說。相對應地，湖周生物的節(jié)律也改變了。
按照漁民的經(jīng)驗，每年清明節(jié)后，魚群會開始在鄱陽湖產(chǎn)卵。進入枯水期后，再隨著水位退減遷移到下游。但是由于水退得早，“魚還來不及打籽就都走了，所以明年魚肯定要少一些?！贝筇链宓耐瞬稘O民說。
7月下旬起，生活在鄱陽湖邊的人經(jīng)?？吹桔蛾柡暮嫔掀吏~，死魚爛在水面上，臭得受不了了，相關的工作人員就把魚撈到岸邊，在灘涂上埋掉。
水量縮減，湖中魚等水生生物的生存空間變少了。戴年華說，以江豚為例，豐水期的時候，平均每公里內(nèi)只能看到約0.2頭江豚，但在枯水期，平均每公里可以看到2到3頭江豚。高溫天氣中，水中的含氧量會降低，而魚類的活動量和食物需求量則加大，在同樣面積的水域里，魚群密度卻變高了，魚類因缺氧和缺食物死亡的幾率就變大了。
到現(xiàn)在，每天凌晨4點多，睡在躉船上的張健保還會被魚群啪嗒啪嗒“跳水”的聲音吵醒?！耙驗榱璩繗鉁乇容^低，水面上的氧氣充足一些，它們需要到水面來呼吸?！崩蠞O民張健保分析。
夏候鳥和冬候鳥
鄱陽湖是白鶴、白鸛等珍稀水禽的重要越冬地，而“它之所以能成為冬候鳥的越冬棲息地，主要就是因為枯水期時的水位下降，易于取食。”戴年華說。
鄱陽湖的湖底并不是平整的土地，有一些地方存在淺水洼地和湖中湖。秋冬季節(jié)水位下降，鄱陽湖露出上百個淺水洼地，被稱為秋子湖。秋子湖可以儲存汛期的洪水，有利于防汛；秋冬季時，秋子湖可以儲存一部分水，緩解干旱，具有調(diào)節(jié)洪水和干旱的功能。
每年9月下旬，鄱陽湖水位下降，但因為秋子湖的存在，水位下降速度并不快，在此過程中，鳥類可以捕食水中的魚蝦螺蚌；湖灘的植被漸次發(fā)芽、生長，植物的嫩芽會為草食雁類提供食物，而苦草等水生植物的地下塊莖又會為白鶴、天鵝和鴻雁等提供食物。
“可以說，鄱陽湖枯水期時水位逐漸降低對于鳥兒便利取食來說并不是壞事，反而可以提供多種多樣的能量，方便不同食性的鳥兒取食。”戴年華說。
但是，如果鄱陽湖提前進入枯水期，在湖水下降的過程中，植被就會開始發(fā)芽生長，等到冬候鳥來到鄱陽湖，植被已經(jīng)纖維化變老，就可能滿足不了冬候鳥的需求。其次，旱季提前到來，還會導致原先的濕地、洲灘干涸，甚至干裂變硬，無法為候鳥提供食物。
李躍是都昌縣候鳥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的局長，已經(jīng)在都昌縣進行候鳥保護14年。8月末他發(fā)現(xiàn)，作為重要候鳥分布區(qū)，三山碟形湖（秋子湖的一種）已經(jīng)干涸見底了。
“很多秋子湖都干了，沒有魚蝦資源，土壤也很板結(jié)，都干得裂縫了?！崩钴S說，這對冬候鳥的越冬肯定是會產(chǎn)生影響的，“因為碟形湖里的魚蝦都沒有了，即使冬季再下雨魚蝦資源也不能繁育了?！彼f。
對于夏候鳥來說，這個夏天像一場盛宴，不用費勁捕食，淺水洼地到處都是的螺螄、貝類和魚蝦，“但這對水生生物和生態(tài)環(huán)境而言卻未必是好事?！贝髂耆A說。
2021年，南昌市地表水水質(zhì)狀況報告顯示，鄱陽湖南磯山斷面和伍湖分場斷面總磷持續(xù)超標、溶解氧時有超標。當年10月，新建區(qū)人民政府發(fā)布的水質(zhì)提升工作方案中指出，兩個斷面水質(zhì)不達標的原因包括鄱陽湖進入枯水期后，水位低、蓄水量少、稀釋能力較豐水期差，與豐水期湖庫水質(zhì)考核標準不統(tǒng)一；大量魚類因缺氧死亡，污染水質(zhì)；冬季大量候鳥棲息，產(chǎn)生糞便污染水質(zhì)等7個方面的原因。
由于鳥類、禽類糞便含磷較高，短時間內(nèi)水鳥大量聚集，可能會區(qū)域性地導致水中磷含量升高。戴年華說：“鄱陽湖是一個開放性的水域，對水質(zhì)造成很大影響的可能性不大，可能會對長江下游的水生態(tài)產(chǎn)生一點點影響，但是到目前，我們還沒有看到鄱陽湖水質(zhì)不達標的報告?！?/p>
再加上夏候鳥捕食太多，魚蝦螺蚌等食物減少，冬候鳥覓食區(qū)域可能不足。
李躍介紹，當鄱陽湖的食物不足以支撐候鳥的覓食需求時，一部分候鳥會遷徙到其他地方，“比如轉(zhuǎn)移到周邊的農(nóng)田覓食，一方面會對老百姓的莊稼造成損害；另一方面也不利于我們對珍稀禽類的保護工作?！?/p>
今年候鳥越冬期，李躍認為：“還是要看降雨，需要有明顯、有效的降雨。足夠的降雨才能有利于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自我恢復?！?/p>
假如干旱持續(xù)，李躍還計劃在候鳥來臨之前，對離主航道較近的秋子湖等重要候鳥棲息地，采取從主航道抽水灌溉方式，為干裂的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解渴，讓濕地松軟，長出適宜候鳥覓食的濕地植物，為候鳥越冬創(chuàng)造有利環(huán)境和條件。
鄱陽湖上的"煙熏肉"
張健保的躉船主要在鄱陽湖邊負責接駁工作，湖上的大貨船吃水深、靠不了岸，張健保負責開著小快艇運送船員上下船。
貨船船員也大多是附近村子的退捕漁民，跟躉船上的人都熟。船員們告訴張健保，自從疫情以來，貨船的訂單量就急劇下降，運費也隨之降低了很多。
以一艘最大載貨量為3000噸的貨輪為例，由于每噸的運輸單價低，它需要滿載才能勉強盈利。而今年夏天，鄱陽湖水量萎縮，“比如3000噸的貨輪，它可能只能裝800噸的貨，否則就靠不了岸，吃水深度不夠?！睆埥”Ｕf，但如果只裝800噸的貨，刨除路上的郵費、生活費和船員工資，跑一趟還要倒貼錢。因此貨船干脆就不跑了，都泊在鄱陽湖上。
貨船沒生意，躉船的客流量也隨之減少，有時甚至一整天也開不了張。查滾金是躉船上的安全員，沒客人的時候，他常常坐在躉船的通道里吹穿堂風。
風中夾著湖上的水蒸氣，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的煙熏豬肉，被熱風熏得焦黑、熏得昏沉。吹了沒幾天，他就中了暑。頭暈、難受、吃不下飯，一個月不到，查滾金瘦了7斤。
為了船員的安全，躉船的運營公司從大塘村里拉了一條暗電線，第一次在躉船裝上了空調(diào)。但這條電線給2年前剛剛成立、還在持續(xù)虧損的小公司又新增了1萬多塊錢的赤字。
8月底，長江流域的重慶、四川、武漢等地陸續(xù)降雨，給大塘村的村民帶來了希望。29日傍晚，廬山市刮起大風，烏云密布，張山輝激動而簡短地對我說：“馬上下雨！”
張山輝也曾是一個漁民。他說話音調(diào)不高，語氣總是平穩(wěn)而冷靜。見面第一天，他曾拒絕送我到落星墩的請求，并叮囑我：不要走到草叢中去，苔草看著不高，其實很深，在38℃的高溫下高抬腿是很艱難的。他說：“一定不要困在里面。這個夏天每個人都只能自保，大太陽底下救不了別人的。”
大約1個小時后，大塘村上空的風停了，烏云散了，張山輝的期待又落空了。他聽說，這場雨在九江市的個別鄉(xiāng)鎮(zhèn)短暫逗留過，但沒有最終來到大塘村。
（應采訪對象要求，張山輝、張秀麗、張起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