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顯微故事 李海草
編輯 | 石寧宇
談到阿爾茲海默病，大部分人還是習(xí)慣以“老年癡呆”四個字來簡單指代。
目前，中國有1000多萬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是世界上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占世界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總?cè)丝诘?/4，并且這個數(shù)字還在隨著老齡化人口的增加而上升。
盡管這種病癥如今已有很多渠道對大眾進行科普，但對于老年人來說，他們還是很難理解自己或是伴侶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
健忘、容易著急、多疑、焦慮等一系列情緒化特征，把這個病的真實情況影藏在患者的表情之下。
本期顯微故事講述了一名患阿爾茲海默病的老婦人，她的孫輩親眼目睹了這場疾病是如何改變了自己的奶奶，也目睹了奶奶的至親們在她患病前后態(tài)度的變化。
奶奶和爺爺爭吵了一輩子，也相互猜忌了一輩子，這個狀況也在奶奶患病后更加嚴(yán)重。但即便如此，爺爺依然半推半就地留在奶奶身邊照看她。很多人把婚姻美滿概括為“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但作為爺爺奶奶婚姻家庭生活的參與者，作者卻認(rèn)為這種概念或許值得商榷。
以下是關(guān)于他們的真實故事：
1
12月22日，我給爺爺打電話，聽到我的聲音后，他有些愁眉不展地說，你奶奶的身體可能越來越不好了，每頓只能吃半碗飯。
這讓我十分不習(xí)慣，此前只要說起奶奶，爺爺語氣就會迅速而自然地變得憤怒，斥責(zé)奶奶不干活到處溜達，家里的東西亂收亂放，說她一句就會要死要活云云。
爺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也讓我擔(dān)憂奶奶的身體，和奶奶通電話時我聽到那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問她是怎么回事，她有些耳背沒聽清，爺爺在一旁大聲地替她回答：“她那是哮喘，呼吸不暢?！?/p>
從我記事起，奶奶就被各種疾病纏身，不是浮腫就是頭疼，不是呼吸不暢就是手腳發(fā)麻，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被她被病痛折磨的呻吟聲吵醒。
家里是爺爺管賬，奶奶身上沒錢，但爺爺只有在奶奶實在爬不起來的時候才會帶她去看醫(yī)生，而這樣的情況極少，因為不管有多痛多不舒服奶奶都會堅持爬起來做飯、洗衣服、喂豬喂雞。
奶奶的堅持沒有換來爺爺?shù)耐椋炊J(rèn)為奶奶是裝病，目的就是為了逃避干農(nóng)活。
“別看她晚上叫得兇，第二天照樣活蹦亂跳?！睜敔斆看卧谡f這個話的時候臉上都帶著一種調(diào)笑。
奶奶和爺爺?shù)年P(guān)系不好，我三歲開始記事到我十四歲離開他們?nèi)コ抢锷现袑W(xué)，這十多年來他們每天都會吵架，無一日消停，兩位老人笑臉相迎的場景比中五百萬還難遇到。
他們吵架的起因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奶奶飯沒按時做或者炒菜油放多了，母雞沒有照顧好當(dāng)天沒有生蛋，某樣長久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突然不見了或者挪了地方，農(nóng)活誰多干誰少干了等等。
但爺爺認(rèn)為，奶奶鬧脾氣的背后總有個根本性的原因：她想爭取一定的家庭財產(chǎn)管理權(quán)。
或許是從饑荒貧窮年代走過來的原因，爺爺把錢看得非常重，他曾和我說：“錢比命重要，因為沒錢就會沒命?！?/p>
散落在角落里的每一分錢，爺爺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家里只要花錢的地方全憑他支配，但他又摳到骨髓里，炒菜嚴(yán)格控制放油，一個月也不讓吃一頓肉，不僅奶奶生病不帶她去看醫(yī)生，我和弟弟有個頭疼腦熱的他也只讓我們拖著，按照他的經(jīng)驗，只要不是大病拖個十天半個月準(zhǔn)好。
在奶奶看來，爺爺?shù)淖龇ㄊ菍λ囊环N壓制，這讓她很委屈，用她自己的話說她活得就像保姆像長工，但很快又否認(rèn)這個說話，因為這種職業(yè)都是能領(lǐng)工資的。
一方面，奶奶確實想通過一次次吵鬧爭取一定的財產(chǎn)管理權(quán)，自己操持這個家這么多年了，養(yǎng)了兒子女兒現(xiàn)在又養(yǎng)兩個孫子，怎么手里連一塊錢都沒有？
另一方面，她會趁爺爺不在家把雞蛋拿出去賣存點私房錢急用，一個雞蛋賣五毛錢，一次能存一兩塊錢，但就這點錢，奶奶還沒捂熱乎就被爺爺要走了。
奶奶也想過反抗，但爺爺完全不把她當(dāng)回事，看她的眼睛總是帶著一種輕視和不屑，而且爺爺只要一瞪眼奶奶就會膽怯，因為年輕的時候他總是打她。
“那種往死里的打法，不把我當(dāng)人的打法，拳頭雙腳一起用的那種打法，我害怕他打我?！蹦棠陶f這話的時候癟著嘴，是一副不甘心但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2016年，奶奶被確診為老年癡呆癥，記憶力開始下降，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很快就忘了，有時候甚至吃沒吃飯都記不住。
隨著老年癡呆來的是，她的身體體質(zhì)極速下滑，肝臟腎臟都不健康，只能做點做飯掃地種菜這種不需要什么力氣的活，連洗衣服都變得很難。
自知身體不適，奶奶反而像松了一口氣，不再像以前對家庭責(zé)任那么堅持。她開始散步，和鄰居聊聊天拉拉家常，抑或只是單純地站著坐著，看從身邊路過的人、雞、貓、狗，并和他或它打招呼。
爺爺則開始比以往時候更嫌棄奶奶，在爺爺眼中她變成了一個“沒啥用”、“依舊在裝病”的人，與她的爭吵也比以往更頻繁。
但得了老年癡呆的奶奶變得很容易激動，和爺爺吵不了兩句就會沖上前去，昂起脖子對他狠狠地說：“說我沒用，那你把我打死拉去埋了吧！”爺爺很不耐煩地瞪奶奶兩眼后就不再搭理她。
這場爭吵對奶奶來說還沒有結(jié)束，她會獨自一人站在那里，背著手憤怒地開始講述一些陳年往事：她和爺爺不如意的婚姻生活、爭吵幾十年的種種、一輩子沒得到的家庭財產(chǎn)管理權(quán)、一直被壓制的每日每夜……
2
那些纏上奶奶的慢性病，父親對此也是忽視的，他和自己的父親一樣，認(rèn)為奶奶只是裝病。
2008年，我上初二，父親和他的二婚老婆生了孩子，讓奶奶來城里幫忙帶。奶奶和新媳婦的關(guān)系不好，父親反而嘲笑和貶低奶奶不靈活的手腳、古板的言辭。
起初，奶奶總是笑著解釋。后來，父親聽不耐煩，就開始厲聲呵斥，并延伸到其他事情上，說她做的飯像豬食一樣難吃、廚房沒有收拾好、衣服沒有洗干凈、拖過的地仍有污漬。
奶奶不再笑著回應(yīng)，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默默進入廚房或者去衛(wèi)生間找拖把。
這么多年，我總覺得那些被隱忍下的種種終有一天會把她壓垮，事實也確實如此。
某天晚上，孩子忽然哭個不停，父親又怪罪到奶奶身上，罵她連個孩子都不會帶，是個吃閑飯的。奶奶站在一旁委屈地搓著手，后又把手插在衣服兜里，不自在地來回踱步。
二婚老婆接過話茬繼續(xù)數(shù)落奶奶，仍是家務(wù)活沒做好那一套，然后她又問奶奶，上次我父親口袋里50塊錢忘了掏出來，她洗衣服時是不是偷拿走了。
這最后一句話，讓奶奶委屈到慟哭。奶奶雙腳跺地，嘴里喊著老天爺，我活了幾十年從未做過虧心事，你為何要冤枉我偷東西？我一個人帶孩子，什么家務(wù)活我都做了，不給我一分錢，我連瓶水都買不了，還想要我怎么樣？
奶奶的聲嘶力竭沒讓父親和他的老婆產(chǎn)生絲毫歉意，他們不想再理情緒崩潰的奶奶。奶奶的委屈無處釋放，她一邊哭一邊在屋里轉(zhuǎn)圈，最后她走向大門，一邊開門一邊說：“那個老東西厭惡我，你們這些后人也厭惡我，那我走，我要離開這個家。”
打開門后，奶奶才發(fā)現(xiàn)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沒有地方可以去，陰暗的樓道讓她止住了腳步，她貼著冰冷的墻面慢慢哭泣，哭聲越來越小。過了一會兒，她暈倒在了地上，頭撞到地板發(fā)出了聲響。
被今晚的爭吵嚇傻了的我寫作業(yè)的筆早就停了，我像一塊石頭一樣坐在客廳的角落，不敢動，就怕父親遷怒于我。那時候我還小，沒有膽量和他正面抗衡。奶奶頭撞地后我坐不住了，沖出去拍她，叫她，她沒有反應(yīng)，我把手放在她鼻孔下試探，還好，有呼吸。
這時候，父親坐在床上發(fā)出了嘲笑聲，并說了一句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話：“你以為你裝暈倒把誰嚇得到嗎？”
在這座城市里打工的姑姑也住在我們這棟樓，她聽到了爭吵聲，跑了上來，正好撞見倒在地上的奶奶。
她沖過來，哭著叫媽，吃力地把奶奶扶起來，指著終于從床上爬起來正在穿衣服的父親說：“你真的太沒有良心了，你會遭報應(yīng)的，你會被雷劈死！”
父親被激怒，辱罵姑姑，他的老婆也放下孩子走出房間，和父親一起辱罵。父親說，她也是你媽，為什么要我一個人養(yǎng)她，你也有責(zé)任，他老婆說，我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你沒有權(quán)力在我家里大吼大叫。
天啊，為什么我會有這樣的家庭和父親，即使時隔十多年我回憶起來讓人窒息的崩潰感仍舊沒有減少。
姑姑也很崩潰，她不想再理這對奇葩夫妻，扶著奶奶走了。奶奶這時候已經(jīng)恢復(fù)知覺，能正常走路和說話，但依然很虛弱。
姑姑帶奶奶去看了醫(yī)生，還好沒有什么大礙，醫(yī)生囑咐需要多多休息。但奶奶只在姑姑家待了不到兩天就回去接著帶孩子了，她怕沒了她新婚的小兩口帶孩子忙不開手腳。
但奶奶回去的第二天，父親就給了她路費，讓她買票回老家。奶奶一個人肯定是回不去的，還得姑姑送她。
3
在我生活在老家期間，除了爺爺偶爾帶奶奶去鄉(xiāng)村醫(yī)生那里簡單看病拿藥打針之外，只有每隔一年或數(shù)年遠(yuǎn)嫁的姑姑來看望奶奶的時候才會帶她去醫(yī)院做詳細(xì)的檢查，拔牙補牙，打點滴，拍片子，熬中藥。
有一年，奶奶的胃檢查出了問題，醫(yī)生開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藥，姑姑走后奶奶搞不清吃的順序，有時候三頓吃一樣的藥，有時候不能斷的藥好幾天都忘了吃，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該怎么吃了。
她坐在那里，一堆藥擺在桌子上，看向從身邊走過的爺爺，想尋求幫助，爺爺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她轉(zhuǎn)而求助于剛上二年級的我，我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向她，說實話，那一堆像小山一樣的各種顏色的藥盒和藥瓶讓我莫名有些恐懼，我的腦袋里在想，一個人為什么要吃這么多藥呢？
但我最終還是幫了奶奶，我根據(jù)藥盒上的說明，把她每天要吃的藥分成一個小紙包，紙包里面又分成了三個更小的紙包，是她每天要吃的三頓藥，就和一天三頓飯一樣明確，這樣她就不會搞錯了。
奶奶拉住我的手，夸我，說一些我會有光明未來的話，她說我的手指很長，長得很好看，以后會當(dāng)老師，教書育人，并興起一個很能干的家庭。
我有些想笑，類似的話她說過許多次了，或者說，她每次夸我的時候總少不了會有這一句，然后奶奶就停不下來了，開始講她小時候的故事。
抗戰(zhàn)結(jié)束那一年奶奶出生，5歲時她的父親因病去世，家里六個孩子的撫養(yǎng)責(zé)任全部落在了母親一個人身上。時日艱難，母親日日以淚洗面，有天她拿著鋤頭挖地，頭發(fā)遮住了眼睛，沒有看到蹲在前面拔草的奶奶，一鋤頭下去，挖在了奶奶頭上，血流不止。
母親抱起奶奶，像瘋了一樣哭著往村里老中醫(yī)的家里跑，老中醫(yī)早就不是醫(yī)生了，而最近的衛(wèi)生室在山下，肯定來不及，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老中醫(yī)把炒菜的大鍋翻過來，刮了厚厚一把鍋灰給奶奶頭上的傷口止血。
所有人都以為奶奶不會活過來，她頭上的傷卻奇跡般地慢慢恢復(fù)了。
這個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讓我很難相信，奶奶便彎下腰指著她左太陽穴的位置給我看，那里有一塊褶皺的疤痕，疤痕順著頭皮往上延伸，一塊疤痕就變成了一條傷痕。
幾十年過去，受傷的位置早已長成了正常頭皮的顏色，那一長條褶皺卻很明顯，作為奶奶與命運抗衡的勛章保留了下來。
這一鋤頭給奶奶帶來了終身的后遺癥，只要稍微情緒不暢頭就會疼，記憶力和同齡人比要差一些，反應(yīng)也比較慢。對于這些，奶奶是很清晰的：“你爺爺總說我是個醒寶（傻），我哪里醒嘛，我只是腦殼受了傷，反應(yīng)跟不上?！?/p>
“她就是醒，不僅醒，還很笨！”2019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過年，奶奶忘了某樣?xùn)|西在哪里的時候，爺爺就會這樣指著奶奶對我說，臉上帶著一種介紹某樣?xùn)|西給我看的那種笑容。
奶奶生起氣來，罵爺爺，爺爺無所謂地笑著回應(yīng)一句“你不笨誰笨”。這樣的場景在他的生活中，似乎早已是一件像喝水一樣平常的事情。
奶奶追趕爺爺，自然是追不上，她站定指著他的背影破口大罵，偶爾還跺幾下腳，罵著罵著又哭了起來，開始講述一些過去的往事，從她5歲腦袋被母親的鋤頭挖破時開始述，到結(jié)婚生育孩孫，爺爺對她的控制，想起童年趣事或我和弟弟小時候她又笑了起來，手舞足蹈。
我面帶微笑，心中卻無比悲傷地看著她，靜靜地聽她講述，大概半個小時后，她突然驚訝地看著我，叫我的名字，問我什么時候回來的，不是在北京嗎？然后又問我吃沒吃飯，餓不餓，她要去給我做飯。
4
自從奶奶被姑姑送回家后，父親就再也沒接她到城里，把她一個人留在老家，把爺爺叫了過去幫忙。
這幾年，奶奶反而過得很快樂，她一個人在老家，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狗，養(yǎng)貓，我每次和她打電話她都笑得很愉悅，還叫我“孫兒”。
父親的生意穩(wěn)定以后，爺爺回老家繼續(xù)忙各種農(nóng)活，但一年中總有那么三四次在父親忙不贏的時候被叫過去幫忙。這段時間的爺爺和父親格外親近，隨時聽候著父親電話的召喚。
后來我才知道，他這幾十年炒菜都舍不得多放油，奶奶生病了也不愿意帶她去看醫(yī)生，如此摳搜般存下來的十幾萬塊錢全被父親要走了。
父親完全繼承了爺爺對家庭財產(chǎn)權(quán)的理解，所有的錢都應(yīng)該握在當(dāng)家的那個人手上，其他家庭成員花任何錢都需要從他那里支取并獲得同意。
父親攫奪家庭成員錢財?shù)氖侄魏蜖敔斎绯鲆晦H，讓人心涼刺骨。爺爺70歲生日那天，我給了他一個紅包，他拿在手里不到一分鐘父親就奪了過去，麻利地拆開，一張一張數(shù)，然后悉數(shù)塞到了自己的錢包里。
失去了經(jīng)濟獨立的爺爺對父親完全是一種依附狀態(tài)，而奶奶隨著老年癡呆癥狀的日益加深，對爺爺也產(chǎn)生了一種依賴，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找爺爺，飯點的時候也會找爺爺，天黑了沒看到爺爺會滿村子喊、問。
但爺爺并不想搭理奶奶，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外面干活，做飯吃飯也不會叫奶奶，在他眼中，每天背著手散步和路人貓狗聊天的奶奶依舊在裝病逃避勞動，這是讓他非常鄙視的。
找到爺爺以后，奶奶表達依賴的方式卻并不溫和，而是質(zhì)問甚至謾罵，指責(zé)爺爺為什么出門也不和她說一聲。最開始爺爺會嘗試回一句嘴，說不了兩句奶奶就沖到他面前，握著拳頭兇狠狠地說：“你這么煩我為什么不把我打死？”
動不動就說死的奶奶讓爺爺有了一些畏懼，但也有了更多的忽視。
很多時候是這樣一副畫面：爺爺坐在那里默默地吃飯，嘴巴咀嚼不停，奶奶站在旁邊厲聲指責(zé)他，激動時還會沖到他面前，爺爺卻巋然不同地繼續(xù)吃飯，絲毫不受影響，直到吃完放下碗筷繼續(xù)出門干活。
2018年4月的一天，我很驚訝地接到了奶奶的電話，以為出什么大事了，因為沒上過學(xué)的奶奶幾十年來都不會打電話，只會接，這次居然用手機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給我打了過來。
我問她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有些焦急地問我知不知道爺爺去了哪里，她一大早起來就沒有看到他，找了一上午也沒有找到。我安慰她不要著急，爺爺可能是被父親叫到城里去幫忙了，因為此前發(fā)生過數(shù)次這樣的情況，我給爺爺打電話確認(rèn)，果真如此。
知道爺爺消息的奶奶在電話那頭賭氣似的說：“走了就算了，反正走哪里從來不說，走了就不要回來了?！?/p>
我很確定，在她的嘴里聽出了一絲難過的味道。
5
2019年，奶奶老年癡呆癥狀比以往都更要嚴(yán)重，記憶力急劇下降。
打電話時，她不停地問我過年什么時候回去，我說你剛不是才問了嗎？她就笑，說奶奶不記事了，你別生氣啊，然后立馬接著又問，你什么時候回來過年啊。
掛電話的時候還和我說新年快樂，我說還沒到新年呢奶奶，她又笑，說我就期盼新年，新年一到，你們就都回來了。
我是除夕前兩天到的家，奶奶聽到我叫她，歡欣雀躍地小跑出來，拉住我的手盯著我看，一會兒叫弟弟，一會兒又叫我，循環(huán)幾次后最終確認(rèn)是我。
這樣的情況在接下來幾天發(fā)生了許多次，她會突然問我是什么時候回來的，過一會兒她又指著弟弟問我這孩子是誰，我告訴她后她鼓掌歡笑著說，你們都回來了啊，那我真開心。
有時候在飯桌上她會突然停下來，滿屋子掃一眼，有些憂傷地說，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那時，我就感覺有什么東西朝我臉上撲了過來，心里很難受。
大多時候沒有人回答她，偶爾爺爺和父親的老婆會嘲笑她，父親的老婆說，你一碗飯都快吃完了怎么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過年那幾天，家常便飯的爭吵也沒有消停。奶奶看大家都忙忙碌碌，自己也想?yún)⑴c做點什么，但總是幫倒忙，洗過的菜正準(zhǔn)備下鍋她卻端起來倒在了洗菜池里，用來擦碗的干凈毛巾被她拿去擦了灶臺，油在鍋里燒得正旺她毫無征兆地舀一瓢水倒了進去……
于是爭吵就這樣開始了，爺爺罵她故意使壞，不想讓大家吃，良心不好。奶奶否認(rèn)，說爺爺冤枉她。
爺爺不接奶奶的話，跑到我們面前，指著奶奶臉上帶著一種愁容：“她每天都這樣，日子好難過，我沒有辦法，稍微說她一句就要死要活?！?/p>
我說她老年癡呆，你不要罵她也不要刺激她。爺爺依舊重復(fù)著自己剛才的話，留給我一個“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的微笑轉(zhuǎn)身走開了。
父親靜靜地看著，盡管他現(xiàn)在對奶奶的態(tài)度比以往好了許多，但對于奶奶患有老年癡呆一事，他和爺爺?shù)膽B(tài)度一樣：是裝的。
再后來，奶奶大腿浮腫到無法走路，爺爺找一輛木板車，鋪上棉被，奶奶坐在上面，爺爺拉著或推著她往返鎮(zhèn)上的醫(yī)院。奶奶有時候忘了吃藥，爺爺也會提醒她，晚上疼得睡不著覺時爺爺也會問一句。
但這并不證明他們的關(guān)系有所好轉(zhuǎn)，爺爺?shù)臏\層次關(guān)心只是基于一種夫妻責(zé)任，暮年的近一步到來，沒有讓他們更理解和愛惜彼此，持續(xù)幾十年的爭吵仍舊會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任何場景下發(fā)生。
6
去年國慶，我回老家看望奶奶，到家門口就聽到了他們在爭吵的聲音。兩位老人相互責(zé)怪、咒罵對方，言語間異常兇狠，完全不像一對生活了幾十年的夫妻。
2017年端午，奶奶一個人在家，我又回去看望她，聊天時聊到了愛情這個話題，我問她有沒有愛過爺爺，她沒有任何思考地撇嘴搖頭：“從來沒有過，要不是我媽一直打我說我不孝逼著我嫁給他，我才不會和他在一起。”
奶奶17歲那年喜歡上了一個人，兩人很恩愛，私下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他是城里的工人，有文化，對人也很好，上門提親時卻被奶奶的母親拒絕了，她給奶奶物色了她心儀的對象，也就是爺爺。
第一次見爺爺時，奶奶就非常不滿意，他板著臉不說話，穿著一條松松垮垮襠拖得很低的褲子。奶奶不想嫁給爺爺，她母親就打她，用紅薯藤抽得滿身都是紅印，一條一條的，像蚯蚓，還不讓她吃飯，直到奶奶被迫同意嫁給爺爺，打罵才停止。
嫁給爺爺沒幾個月，奶奶便經(jīng)常被打，“嫁給他幾十年，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不是打就是罵，往死里打，把我不當(dāng)人。無非就是說我活干得不多，這里那里沒有做好?！比缓笏中⌒牡貒诟牢?，這件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講，這么多年，她只對我一個人說過。
奶奶總說忘不了年輕時爺爺對她的毆打，但我并未真的見過，以前吵架最兇狠時爺爺會揚起拳頭，奶奶服軟跑開后爭吵也就結(jié)束了，但這次國慶節(jié)，我是真的見到爺爺打了奶奶。
現(xiàn)在爺爺奶奶兩個人生活在老家，家庭財產(chǎn)管理權(quán)依舊在父親手上，家里的一切開支用度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每隔一天會用社區(qū)團購平臺買一大堆東西回去。爺爺舍不得吃，雞腿放在冰箱都發(fā)綠了也不扔。
我這次回去帶了一些北京的特產(chǎn)，還有父親買的一些干果和牛奶等物品堆在了房間的桌子上。奶奶趁爺爺不注意全部收了起來，爺爺問她收到哪里去了，應(yīng)該擺出來吃，奶奶完全忘記了，說自己沒有收，爺爺又冤枉她。
兩人因此吵了起來，爺爺怒火震天，說奶奶使壞，把東西藏著爛了也不拿出來吃，又說她偷拿給外人或偷偷拿出去賣了錢，是強盜行為。奶奶也怒氣沖沖，沖向爺爺說那你打我一頓吧你有本事。
被激怒的爺爺果真迎上前去給了奶奶肩膀一拳頭，嘴里還咬牙切齒。我想，他年輕時應(yīng)該就是這樣打奶奶的。
我緊急拉住爺爺，他甩掉我的手走開了，安撫好奶奶后找爺爺聊了半天。我說了一大堆，爺爺只是盯著我看，偶爾哦一聲，他應(yīng)當(dāng)是完全沒有理解我在說什么。
待我終于停下嘴后，他開始說話了：“她就是壞，你爸買的很多東西她都偷偷藏了起來，或者給別人吃，自家的人就舍不得拿出來吃?！?/p>
奶奶聽到了爺爺?shù)脑?，從另一個房間沖出來，指著他說：“你再亂說我把你嘴巴撕爛！”于是，一場爭吵又開始了。
爺爺和奶奶同歲，都是快77歲的人了，爺爺身體好，幾乎不生病，也沒有奶奶遭遇的老年癡呆癥，他也很難理解這是一個什么東西，對人意味著什么。
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知道這個名詞，但他沒有明確的概念，在他眼中這是一種沒必要大驚小怪的病，甚至是否存在他都持懷疑態(tài)度，不然也不會說出“奶奶在裝病”這種話。
好在從最近，爺爺學(xué)會了照顧奶奶的情緒，盡量順著她的意，不再和她爭吵，還記掛起了她的身體。這在過去的幾十年，是沒有過的事情。
爺爺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節(jié)點無人所知，或許僅僅只是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而這個陪伴自己一生的人自己并沒有好好對待過她。
1月11日，奶奶全身大面積浮腫，從已經(jīng)回老家的表姑發(fā)過來的視頻里，我看到了因為臉部浮腫嚴(yán)重，眼睛瞇成一條縫的奶奶。她手放在肚子的位置，說心里很難受，氣出不順，并伴有不間斷的哮喘聲。
父親拜托表姑把奶奶送到了醫(yī)院，一頓檢查后奶奶打上了點滴，還是以往的老毛病，心臟和肺部的問題。
表姑發(fā)來了兩個視頻，其中一個是爺爺扶著奶奶走在醫(yī)院走廊里，奶奶腳步緩慢，喘息不止。另一個視頻是奶奶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休息，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水杯和一堆藥盒藥瓶。
這兩個視頻里都有爺爺，我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種叫擔(dān)憂的表情。這種表情，在面對奶奶的時候，我此前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